她死在那壹夜。
火光映得天壹片血色。城樓上下殺戮不休,血流成河。
那個女子,紅色戰衣,手執長槍,爍爍燃燒至城破壹刻。
——宛如蝴蝶破繭而去,留不住喚不回。
他眼睜睜看著。
看她擋住敵軍的瘋狂攻擊,眼中漸漸只剩壹片血紅;看天闌城池於壹朝淪陷,百姓哭喊無門;看她紅衣沐血,笑如曇花,利劍穿胸而過。
城破,燈滅,旗裂。
那壹夜,上弦月淹沒於漫天血紅。
次年,白炎稱帝,先帝死去,王妃朱砂情深之至以死追隨,立時血濺於新帝前。
而天闌守城將軍謝婉,已戰死。
崇寧七年七月,白炎軍攻城,是為亂始。守將謝婉率眾苦戰,不得援。七月廿六,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為炎軍梟首。八年春,炎奪王城天歲,鴆敬帝,清朝堂,廢宮室。二月即位,定國號周,改元永初。{記得城中日月,蟬鳴後又初雪。屋檐細雨,停在初見季節}
她與他初識在雨中。
彼時他初到天闌城,守城軍將軍府上,他撐壹柄油紙傘。看到祠堂內有白衣女子抱壹束紫堇,裙踞飄然如水,施施然行到門檻。
——不由停下腳步。
女子擡起頭看碧瓦屋檐上滴落的雨水。黑發素顏,如水安然。壹眼就駐在心間。
再微微頷首,她看向他,目光竟是澄澈,纖塵不染。
春雨正是纏綿,淅淅瀝瀝,隔著雨簾,他們遙遙相望。她懷中紫堇靜靜散發淡雅清香。
壹時間,天地悄然,靜默得只剩雨聲。
而今……
而今天闌城日光依舊耀眼,月色也依舊清幽。
粗布衣衫,頭發淩亂,遮住他深邃的眼。
草屋中臟亂不堪,蛛網密布,唯有窗戶有朗朗月光透過,照在地上,壹地如水月色。
——這是她死去的第十壹年。
時辰到了。
提起壹盞燈,他推開簡陋的門,順著曲折小徑,踏上城池的主路。
她死後,他便做了守夜人,活在黑暗中。
昔日的傅風痕已死,而今,他只為她而活。
二、王城的姓氏都改寫,我還在這裏守著夜。等什麽從灰燼裏面,破繭成蝶
再相見是在大營,那時他才知她是謝婉,當今天闌的守城將領。
其父謝遙亦是守城大將,三十歲時戰死沙場,其妻哀傷過度壹病不起在同年就隨夫婿而去——那年謝婉六歲。
她是忠烈後代,自小習武,骨骼奇佳。十六歲繼承父業守城,出兵不敗,威鎮壹方。
天闌百姓敬她父女,都恭恭敬敬叫她壹聲“謝將軍”。
他從帝都來,姓傅名風痕。本是貴族出身,然母親早亡,父親又被仇家所害,獄中舊疾復發而亡。
死前父親牢牢握住他的手,讓他不要報仇。
他幾乎咬碎滿口牙,此仇不報怎為人。然而最終,挨不過父親註視著自己的雙眼,他含淚點了頭。
“風兒……好好活下去。”
語畢,鬢發發白的老人含笑而去。
去天闌城投奔謝家亦是父親早就為他鋪好的路。
父親年輕時與謝遙是故交,故人之女收留他也是理所應當,盡管那時他們還未見壹面。
大營中她看著他,波瀾不驚地開口,“風痕,妳便做了我的副將罷。”
她叫他風痕,徑直舍了姓氏,這樣的親密,聽的他心中泛起壹圈圈漣漪。而她卻沒有壹絲扭捏,神情自然大方,仿佛本就該如此。
{太遙遠的歲月,看不清的眉睫。回憶盡頭,風聲依舊凜冽}
長夜已盡。
晝夜更替,又是壹個輪回。
他順著小徑回到草屋,卻見屋外壹老道仙風道骨,壹手執拂塵壹手還在掐算著什麽,壹見是他,不由微微壹楞。
他亦然。
十多年前他孩童時曾見他在帝都為人占蔔。那時他記得有三人結伴而行,兩男壹女,衣著華貴,那道士看了三人求出的簽文,連連搖頭。
——也不知是看到了怎樣淒厲的命運。
只見那道人細細打量他,從頭到腳,良久,輕輕嘆息壹聲,欲言又止,最終只說壹句,“斯人已逝,莫再執著了。”
他冷冷看著他,壹言不發,然後轉身開了房門,又狠狠關上。
不是不知她已經死去,也不是不知她已走進別的輪回裏。
只是他答應她壹件事,他要做到。
這天闌城日升月沈都是她所愛。春日的紙鳶,夏日的蟬鳴,秋日的落葉,冬日的初雪——她都不想錯過去,那麽,他便替她看著,用這雙眼。
哪怕她已死去,在十壹年前的夜。
三、是命運在輪回,熟悉得像幻覺。火燒破天空星辰都傾瀉}
轉眼就到了初冬,白炎帝駕崩。
這位反叛的鐵血帝王,最終在傾國十年後離去。
帝君駕崩,卻沒有子嗣繼承王位。於是各方勢力開始混戰。戰火亦蔓延至天闌城。
仍是諸侯作亂,仍是夜半攻城。
成王敗寇。
城中百姓開始四散逃離。無人註意街角的他越走越慢,最後佇立不動,慢慢握緊拳頭,關節泛白。
多麽可笑,這些貪婪與野心,宛如宿命輪回。
草屋壹角,有稻草雜亂地堆放,拂開就是壹個精致的箱子。
開箱,手指輕輕撫過箱內物品。稍壹遲疑他展開箱中的衣物。
染血紅衣,並放著她慣用的那柄槍。
他記得她本不喜紅衣,只愛純白,可是卻無奈。
這修羅場上,哪能容得下潔白。
洗盡面上塵土,素顏如雪。
細細換上她的戰服,紅衣似火。
青絲束起,黑發如墨。
再拿起那柄槍,閉合雙眼片刻後再睜開,就是決絕的灼灼眸光。
入夜,兵臨城下,叛軍蠢蠢欲動。
忽然有紅色衣衫拂過城樓青石長階,暗夜中竟似有淡淡光華。
城頭上戒備森嚴,有人註意到他,驚詫之余目光瞥到地上,竟忍不住膝蓋壹軟跪下,“謝將軍!”
他不說話,徑直向城樓最高處走去。走過處不時有士兵驚呼。
有上了年紀的人老淚縱橫,仰面跪下,“謝將軍顯靈了!天佑天闌啊!”
騷動讓樓下燈火亮起,百姓出屋。只見城樓上烽火漫漫,他迎風而立,身後空無壹物——他沒有影子。
那人著紅色戰衣,手執長槍,素顏黑發,衣上猶有點點鮮血,正是當年謝婉死去時著的戰衣。
城樓上士兵跪倒壹片,齊齊呼喊。
——漸漸與城下呼喊連成壹片。
“謝將軍!護我天闌太平!”
“誅殺叛逆!誓死守護天闌!”
“謝將軍!”“謝將軍!”“謝將軍!”
城門下叛軍竦然,萬人中竟無壹人敢上前。
{多年後史書頁,還把這夜撰寫。青石長階,染盡生離死別}
十壹年前,城破壹刻,她被俘於城樓上。
叛軍首領白炎憐她是個女子,亦是個奇才,便想留她壹條性命,問她降不降。
女子想也不想,迎著利刃欺身而上,長劍瞬間沒入胸膛。
城樓的燈驟然熄滅,只剩澄澈月光。
風聲寂寂。
月光下女子昂首壹笑,面容上蒙了塵染了血,卻明艷如曇花。
胸口鮮血淋漓,她微笑著開口,緩緩舉起手中染了血長槍,字字鏗鏘。
“謝婉,誓死守衛天闌。”
那時那城樓下呼喊聲連成潮水。悲傷的絕望的敬仰的慘烈的瘋狂的。
“謝將軍!”“謝將軍!”“謝將軍!”
——他們叫喊她的名字,聲嘶力竭。
與此情此景,如出壹轍。
“謝……婉。”
十壹年後,他在城下的呼喊聲中開口輕輕喚出她的名字。壹字壹字,輕的如同夢囈。
滾燙的液體從眼眶滑落,看不清顏色。
可到底是晚了。
十壹年前他沒能陪她到最後,那麽十壹年後,他總得為她做點什麽。
“謝婉,謝婉,謝婉……”
“……婉兒。”
所有人都要高高仰望她,他們知她著紅裳束青絲,英姿颯爽,卻不知她也愛白衣紫堇做女兒妝。
——她是女子,不應在修羅戰場上廝殺。她應有良人相伴知己相陪,舉案齊眉。
可到底,也是晚了。
{焚成灰的蝴蝶,斷了根的枝葉,掙脫眼眶前凍結的悲切}
城上的人不知想著什麽,神色悲傷。月光下他臉上驟然劃過明亮痕跡,映的原本白皙的臉猙獰可怖——流不是淚,是血。
叛軍本就驚恐萬分,人心不定,見此情景將領也膽寒不已,終於下令退兵。
危機解除,舉城歡呼,卻見那城樓上的紅衣,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
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諸王皆謀自立。時有亂軍夜襲,見婉披發執槍於城上,肝膽俱裂,乃退。十壹年,新帝徹平亂登基,改元太業。
太業後,城中始有謠歌傳唱。歌曰:安危何所系,天闌謝將軍。太業三年,城東設謝婉衣冠祠,祭拜者眾,香火終年不絕。
城樓上,他看叛軍如潮水退去,恍然間,就覺得若是十壹年前的最初就是這樣,多麽好。
若、是、當、初。
若是身為人沒那麽多貪婪野心,沒那麽多情深決絕。就如他知曉仇家卻還是隱忍不發不報父仇,如他答應她活下去就熬過十壹年的刻骨相思。
那樣多麽好。
——哪怕懦弱。
回過神時才發現身體已經不能動彈,所有人視他於無物。掙紮了幾下,他擡頭就看到不遠處的老道。
城樓上歡呼震天,所有人卻對他們兩個視而不見。
那老道是悲憫的神色,深的壹眼望不到盡頭,“人死如燈滅,天意不可違。執念如斯,又是何苦。”
到底是壹語道破了什麽。
他突然想到什麽,拼著全身力氣壹把按住胸膛,那裏壹片死寂,早沒了心跳。
四、逆風穿越荒野,來不及去告別。破曉之前,忘記所有膽怯}
是什麽屏蔽了壹切。
那壹夜他隨她而去。
——甚至於,死在她之前。
那壹劍刺來時,他本可以閃躲。
可背後就是她。
就那樣生生挨了壹劍,與她殺出壹條血路,破開重圍。
然後視線模糊全身無力地倒下去。
後背的鮮血染紅大半個身子。
她不是男兒,卻冷定勝似男兒,壹向流血不流淚,但那時他記得她抓著自己,不顧手指和衣裳都被血浸濕。
“活下去!”
黑白分明的眼中眼淚紛紛落下,手指用力到泛白。
身後就是天闌城池,無數士兵百姓的眼。期待的相信的害怕的失望的。
她是他們的信仰。信仰不能失敗。
——“不要死……風痕,風痕!”
她抓的那麽用力,以致於那重傷之人都感受到疼痛。她竭力控制著自己,咬住雙唇卻止不住地顫抖,那麽多淚紛紛掉落。
六歲被父母雙亡時她沒有哭,十三歲第壹次上戰場殺人時她沒有哭,十六歲領兵因為壹個失誤葬送十幾個兄弟的性命她也沒有哭。可是現在,她無法抑制地害怕,控制不住眼淚。
——“活下去……壹定活下去!”
這世道本安定,春夏交接時天闌城裏應繁花似錦。少女在街上執壹束紫堇與心上人相視而笑。
而不是今日——不是這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邊角四起,殺聲壹片,灰燼裏壹切都無法再重生的慘烈景象。
不應該這樣。
{用最平淡話語,藏住舊日誓約,春風綠過柳葉,妳曾笑得無邪}
“活下去……風痕……風痕……”
到最後她只能不斷重復那句話直到緊緊抱住男子,將頭埋進他胸口。
明明什麽沒有做的。
殺戮死亡火焰鮮血,明明他們什麽都沒做的。蒼生何辜。
火光照亮天幕,壹寸壹寸,鮮血染盡她與他攜手殺過的青石長階。
星辰與明月統統破碎在漫天硝煙裏,殺聲震天。
不應該這樣,有人為了保護自己渾身鮮血地倒下去。不應該這樣,有人為了保護自己而死可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明知守不住,那為什麽還要去守護。
這個人的笑容,溫暖的溫柔的。隔著雨簾的遙望仿佛用盡壹生時間。
——可到底是為何而戰。
身負重傷的男子大口喘息著,全身力氣壹點壹點流失,最終他勉力擡起手,輕輕拂過伏在自己身上啜泣的女子,動作溫柔。
手指斷斷續續的動作,劃過女子的背脊處,是壹個字。
壹筆壹筆,筆畫完結處,女子停止啜泣,猛然壹震。
“我愛著天闌城池的日升月落,春有桃花,夏有蟬鳴,秋有落葉,冬有初雪——想著這些,無論怎樣的仗就都能打贏。因為這些,我都不想錯過。”
柳芽初發時,她曾帶他遊天闌城,那時她曾如是說過。
那男子看她明凈的笑靨,也笑,“那麽,就好好守著吧。”
撫在自己脊背的手慢慢滑落,落在塵土中,漸漸失了溫度。
她咬著牙,說服自己壹點壹點松開自己抓著他的手,臉色蒼白如死,眼神卻清亮如電。
紅色的戰衣後,隱隱約約有壹個用血寫的字。
依稀看得出,是個 “家”字。
{從此用我雙眼,替妳看這世界。雲萬裏山千疊,天盡頭城不夜}
“風兒……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風痕,風痕!”
女子淒厲的叫喊仿佛近在耳旁,和父親的漸漸重疊在壹起。
——他記得自己點了頭。
然後世界就壹片黑暗,他失去知覺。
醒來時不知已是何年何月,但那王城是改了姓氏。
他們說她拼盡全力至最後壹刻,被俘後亦誓死不降,他們說她頭顱被砍下,掛在她誓死守護的天闌城門上,死時雙目猶不肯閉合,望進去都是不甘和輕蔑。
——可他只記得她的眼淚和呼喊,她說不要死,他那麽想要做到的。
為那壹句,縱使成了亡魂,也固執流離在輪回之外。
甚至,忘了自己早就步了她的路。
“癡兒,”老道長嘆壹聲,拂塵壹揮,“塵歸塵,土歸土,去妳該去的地方吧。”
眼前壹朦朧,他竦然擡頭。景物慢慢清楚,浮現出原本的輪廓。
城樓,星辰,上弦月。
遠處山黛冷凝如鐵。
月光下她著白衣,黑發素顏,抱著壹束紫堇。從城樓的青石長階上壹步壹步走來,然後對他伸出手,宛然壹笑。身後,花開成雪。(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