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歲那年,我正給舊金山的壹個礦業經濟人打工,每到星期六下午股市收了盤,時間就全都是我自己的了,我喜歡弄條小船到海灣裏去消磨這些時光。有壹天我駛得遠了點兒,漂到了茫茫大海上。正當夜幕降臨,眼看就要沒了盼頭的時候,壹艘開往倫敦的雙桅帆船搭救了我。漫漫的旅途風狂雨暴,他們讓我以工代票,幹普通水手的活兒。到倫敦上岸的時候,我鶉衣百結,兜裏只剩了壹塊錢。連吃帶住,我用這壹塊錢頂了二十四個小時。再往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裏,我就饑腸轆轆,無處棲身了。
第二天上午大約十點鐘光景,我破衣爛衫,餓著肚子正沿波特蘭大道往前蹭。這時候,壹個保姆領著孩子路過,那孩子把手上剛咬了壹口的大個兒甜梨扔進了下水道。不用說,我停了下來,滿含欲望的眼光罩住了那個臟兮兮的寶物兒。我口水直淌,肚子裏都伸出手來,全心全意地乞求這個寶貝兒。可是,只要我剛壹動彈,想去揀梨,總有哪壹雙過路的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我自然又站得直直的,沒事人壹樣,好像從來就沒在那個爛梨身上打過主意。這出戲演了壹回又壹回,我就是得不著那個梨。我受盡煎熬t正打算放開膽量、撕破臉皮去抓梨的時候,我身後的壹扇窗子打開了,壹位先生從裏面發話:
“請到這兒來。”
壹個衣著華麗的仆人把我接了進去,領到壹個豪華房間,裏頭坐著兩位上了歲數的紳士。他們打發走仆人,讓我坐下。他們剛剛吃了早餐,看著那些殘羹剩飯,我簡直透不過氣來。有這些吃的東西在場,我無論如何也集中不了精力,可是人家沒請我品嘗,我也只好盡力忍著。
這裏剛剛發生過的事,我是過了好多天以後才明白的,不過現在我就馬上說給妳聽。這對老兄弟為壹件事已經有兩天爭得不可開交了,最後他們同意打個賭來分出高低——無論什麽事英國人靠打賭都能壹了百了。
大哥說這人會餓死;弟弟說餓不死。後來弟弟說他願出兩萬鎊打賭,這人靠百萬英鎊大鈔無論如何也能活三十天,而且進不了監獄。大哥同意打賭,弟弟就到英格蘭銀行把大鈔買了回來。然後,兩兄弟在窗前坐了整整壹天,巴望來壹個能消受大鈔的合適人選。
他們檢閱著壹張張經過窗前的臉。有的雖然老實,卻不夠聰明;有的夠聰明,卻不夠老實;還有不少又聰明又老實的,可人窮得不徹底;等到個赤貧的。又不是外地人——總是不能盡如人意。就在這時,我來了;他們倆認定我具備所有條件,於是壹致選定了我;可我呢,正等著知道叫我進來到底要幹什麽。他們開始問壹些有關我個人的問題,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來龍去脈。最後,他們告訴我,我正合他們的心意。我說,我打心眼裏高興,可不知道這心意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時,倆人當中的壹位交給我壹個信封,說打開壹看便知。我正要打開,可他又不讓;要我帶到住處去仔仔細細地看,不要草率從事,也不用慌慌張張。我滿腹狐疑,想把話頭再往外引壹引,可是他們不幹。我只好揣著壹肚子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感覺往外走,他們明擺著是自己逗樂,拿我耍著玩;不過,我還是得順著他們,這時的處境容不得我對這些闊佬大亨耍脾氣。
本來,我能把那個梨揀起來,明目張膽地吃進肚子去了,可現在那個梨已經無影無蹤;就因為那倒黴的差事,把我的梨弄丟了。想到這裏,我對那兩個人就氣不打壹處來。走到看不見那所房子的地方,我打開信封壹看,裏邊裝的是錢哪!說真的,這時我對他們可是另眼相看嘍!我急不可待地把信和錢往馬甲兜裏壹塞,撒腿就朝最近的小吃店跑。好,這壹頓猛吃呀!最後,肚子實在塞不下東西去了,我掏出那張鈔票來展開,只掃了壹眼,我就差點昏倒。五百萬美元!乖乖,我懵了。
我盯著那張大鈔頭暈眼花,想必足足過了壹分鐘才清醒過來。這時候,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小吃店老板。他的目光粘在大鈔上,像五雷轟頂壹般。他正在全心全意地禱告上帝,看來手腳都不能動彈了。我壹下子計上心來,做了這時按人之常情應該做的事。我把那張大鈔遞到他眼前,小心翼翼地說:“請找錢吧。”
他恢復了常態,連連道歉說他找不開這張大票,不論我怎麽說他也不接。他心裏想看,壹個勁地打量那張大票;好像怎麽看也飽不了眼福,可就是戰戰兢兢地不敢碰它,就好像凡夫俗子壹接那票子上的仙氣就會折了壽。我說: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可這事還得辦哪。請您找錢吧,我沒帶別的票子。”
他卻說沒關系,這點小錢兒何足掛齒,日後再說吧。我說,我壹時半會兒不會再到這兒來了;可他說那也不要緊,他可以等著,而且,我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想點什麽就點什麽,這賬呢,想什麽時候結就什麽時候結。他說,我只不過因為好逗個樂於,願意打扮成這樣來跟老百姓開個玩笑,他總不至於因此就信不過像我這麽有錢的先生吧。這時候又進來了壹位顧客,小吃店老板示意我收起那張巨無霸,然後作揖打恭地壹直把我送了出來。
喏,往後的事妳心裏明白了吧?我順其自然,想買什麽就買什麽,買完了,吆喝壹聲“找錢!”不出壹個星期,我把所需的各色安享尊榮的行頭統統置辦齊備,在漢諾威廣場壹家價格不菲的旅館安頓下來。我在那兒用晚餐,可早晨還是到哈裏斯家的小吃店去吃個便飯,我就是在那兒靠壹百萬英鎊的鈔票吃的頭壹頓飯。是我成全了哈裏斯。消息傳開了,說馬甲口袋裏揣著百萬大鈔的古怪老外是這兒的財神爺。這就夠了。這原本是壹家窮得叮當響、苦巴苦結勉強糊口的小吃店,現在名聲大振、顧客盈門了。哈裏斯感激不盡,非要借錢給我,還不許我推辭;於是,我雖然壹貧如洗,囊中卻並不羞澀,日子過得又闊氣,又排場。我心裏也在打鼓,想著說不定哪天就會露餡,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壹往無前了。妳看,這本來純粹是件胡鬧的事,可有了這種危機感,竟顯出幾分嚴肅、幾分傷感和幾分悲哀來。夜幕降臨後,這悲哀總是在黑暗中走上前來警告我,威脅我;讓我唉聲嘆氣,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然而,壹到喜氣洋洋的白天,這些悲劇因素就煙消雲散,無影無蹤了。我飄飄然,樂得暈頭轉向,像喝醉了酒壹樣。
說來也不足為奇;我已經成了這個世界大都會的顯赫人物,我的思想何止是壹星半點,簡直是徹頭徹尾地改造了。不管妳翻開哪份報紙,無論是英格蘭的,蘇格蘭的,還是愛爾蘭的,妳總會看到壹兩條有關“身藏百萬英鎊者”及其最新言行的消息。剛開始的時候,這些有關我的消息放在雜談欄的尾巴上;接著我的位置就超過了各位爵士,後來蓋過了二等男爵,再往後又淩駕於男爵之上了,如此這般,我的位置越升越高,名氣也越來越響,直到無法再高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這時候,我已經居於皇室之下和眾公爵之上;雖然比不上全英大主教,但足可俯瞰除他以外的壹切神職人員。切記,直到這時,我還算不上有聲望;只能說是有了名氣。就在這時,高潮突起——就像封侯拜將壹般——剎那間,我那過眼煙雲似的名氣化作了天長地久的金子般的聲望:《笨拙》畫刊登了我的漫畫!是啊,如今我已經功成名就,站穩腳跟了。也許還有人調侃,可都透著尊重,既沒出格,也不粗魯;也許還有人發笑,卻沒有人嘲笑了。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笨拙》把我畫得衣服都開了線,正跟壹個倫敦塔的衛兵討價還價。喏,妳可以想見壹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小夥子,突然間,他的每壹句只言片語都會到處傳揚;隨便走到哪裏,都能聽見人們相互轉告:“那個走路的,就是他!”吃早飯壹直有人圍得裏三層外三層;在包廂壹露面,成百上千的望遠鏡都齊刷刷地瞄了過去。嘿,我壹天到晚出盡了風頭——也可以說是獨領風騷吧。
妳看,我還留著那套破衣服呢,時不時地穿出去,為的是品味壹下從前那種樂趣:先買點兒小東西,接著受壹肚子氣,最後用那張百萬大鈔把勢力眼斃掉。可是,我的這種樂趣維持不下去了。畫刊上把我的那套行頭弄得盡人皆知,只要我穿著它壹上街,就有壹大群人跟在屁股後面;我剛想買東西,還沒來得及拽出那張百萬大鈔,老板就已經要把整個鋪子都賒給我了。
出了名以後的大約十天左右,我去拜會美國公使,想為祖國效壹點兒犬馬之勞。他用對我這種身份的人恰如其分的熱情接待了我,批評我為祖國效力柵柵來遲。公使說當天晚上他正要宴客,剛好有壹位嘉賓因病缺席,我只有補這位嘉賓的缺,才能獲得公使的原諒。我應允之後,就和公使聊天。壹說起來,原來他和我爸爸從小同學,後來又在耶魯大學同窗就讀;壹直到我爸爸去世,他倆都是貼心朋友。因此,他吩咐我只要得閑,就來他府上走動走動;我當然願意啦。
說真的,豈止願意,我簡直就是高興。因為假如將來有個三長兩短的,他也許能救我,讓我免受滅頂之災;他究竟怎麽救我我不知道,不過他也許能想出辦法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經不能冒險把自己的底細向他和盤托出;要是在這段倫敦奇遇壹開場時就碰上他,我會馬上說清楚。不行,現在我不敢說;我陷得太深了,深到不敢對剛結識的朋友說真話;不過,依我自己看來,也還沒有深到完全沒頂的地步。妳知道,這是因為我小心不讓全部外債超過我的支付能力——也就是說,不超過我的那份薪水。我當然不知道那份薪水到底有多少,不過有壹點我有把握、也可以想見:假如我幫忙把這個賭打贏了,我就能在那位大亨的職權範圍裏任意選擇壹個職位,只要我幹得了就行——我當然幹得了啦;這壹點我根本不懷疑。說到他們打的那個賭,我才不操心呢;我想必運氣不錯。至於薪水,我想年薪總會有六百到壹千英鎊;即使第壹年只拿六百英鎊,以後每過壹年就要加薪,到我的能力得到證實的時候,薪水總能加到壹千英鎊了吧。盡管誰都想借給我錢,我卻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婉言謝絕了壹大部分;這樣我欠的債只有借來的三百英鎊現款,再加上拖欠的三百英鎊生活費和賒的東西。我相信,只要我依舊小心節儉,靠我下壹年度的薪水就能補上這壹個這剩余日子的虧空,何況我真是格外小心,從不大手大腳。只等這個月到頭,我的老板回來,就萬事大吉了;那時,我就可以馬上用頭兩年的薪水分頭向各位債主還賬,也就能立即開始工作了。
我們度過了壹段美妙的時光;當然說的是我們——朗姆小姐和我。我讓她鬧得魂不守舍,只要手裏的牌超過兩順,我就數不清楚了,自己的分已經到了頂也看不出來,又接著從旁邊的壹排插起,這樣打下去本來是把把必輸,幸好那姑娘彼此彼此,和我的情況壹模壹樣,妳明白嗎?於是我們兩個人的得分總是到不了頂,分不出個輸贏來,倆人都不在乎、也不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只覺得彼此都很快活,其余的我們統統不聞不問,也不願意讓人攪了興頭。於是我告訴她——我真那樣做了——告訴她我愛她;她呢——嘿,她臊得連頭發根都紅了,不過她喜歡著呢;她是說了,她喜歡。啊,我何曾經歷過如此美妙的夜晚!每打完壹把,我算分的時候,總要添油加醋,要是她算分,也心照不宣地和我壹樣數牌。喏,就算我說“跟兩張牌”這句話,也得加上壹句“哇,妳真好看!”她呢,壹邊說“十五得兩分,十五得四分,十五得六分,還有壹對得八分,八分就算十六分,”壹邊問:“妳算算對不對?”——她的眼睛在睫毛後頭瞟著我,妳是不知道:那麽溫柔,那麽可愛。哎呀,真是太妙了!
不過,我對她可是襟懷坦白,光明正大。我告訴她,我連壹個小錢都沒有,就有壹張她聽說過的、被炒得沸沸揚揚的百萬大鈔,而且,那張大鈔還不是我的,這讓她非常好奇;我就悄悄地把前因後果統統給她說了壹遍,把她笑了個半死。我搞不清楚她到底笑的是什麽,反正她就是壹個勁兒地咯咯咯直笑;隔半分鐘,就有什麽新的情節讓她覺得可樂,於是我只好住嘴,給她平靜下來的機會。嘿,她都快把自己笑傻了——她真是這樣;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笑的。我是說從來沒見過壹個痛苦的故事——壹個人的煩惱、焦急和擔心——竟然制造出這樣的效果。看到她在沒什麽高興事的時候居然還能這麽高興,我對她的愛就愈發不可收拾了;妳瞧,按那時的情況來看,也許我馬上就用得著這麽壹位太太哪。當然我也告訴她,我們還得等兩年,等到我用自己的薪水補上虧空的時候;不過她倒不在乎這些,只盼著我能在開支問題上盡量當心,別讓我們第三年的花銷有哪怕是壹星半點的風險。接著,她開始有點擔心了,她想知道我有沒有搞錯,把頭壹年起薪估計過高,高出我實得的數目。這話言之有理,讓我把原來十足的自信略減了半成;同時,也啟發我想出了壹個好主意,我就直說了: “我親愛的波蒂娜,到了我和兩位老先生見面的那壹天,妳願跟我壹起去嗎?”她略微有點遲疑,不過還是說:“只要我去能讓妳踏實壹點,我願、願意。可是——妳覺得這樣合適嗎?”“我也不知道合不合適——我也擔心這不大合適。不過,妳知道,妳去不去關系可大著呢,所——”“那就別管合不合適,我去就是了,”她用壹種可愛的巾幗豪傑的口吻說。“啊,壹想到能幫妳點兒忙,我太高興了!”“親愛的,怎麽是幫點兒忙?嘿,這事全靠妳了。妳這麽漂亮,這麽可愛,這麽迷人,有妳和我壹起去,我準能把薪水提得高高的,讓那兩個好好老先生傾了家,蕩了產,還心甘情願。” 哦!妳是沒見到她當時的樣子:滿臉春色,眼睛幸福得閃閃發亮!“討厭鬼,光會說好聽的!妳連半句實話都沒有,別管怎麽樣,我還是跟妳壹起去。也許這能給妳個教訓:別指望妳怎麽看人,人家就怎麽看妳。”
我心中的疑雲壹掃而空了嗎?我重又信心十足了嗎?妳可以根據這件事來判斷:我當時就私下把頭壹年的薪水提高到壹千二百英鎊。不過我沒告訴他:我要留著這件事給她壹個驚喜。
回家時我壹路上像踩著棉花壹樣,赫斯廷斯說的話,壹句都沒鉆進我耳朵裏頭去。直到赫斯廷斯跟著進了我的客廳,對應有盡有、豪華舒適的陳設贊不絕口的時候,我才清醒過來。“讓我在這兒站會兒,飽飽眼福。好家夥!這是宮殿呀——就是宮殿!想要什麽,就有什麽,暖融融的炭火,連晚餐都備好了。亨利,這不光讓我明白了妳到底有多闊;還讓我徹頭徹尾地明白了我自個兒到底有多窮——窮極了,慘透了,廢物,沒出路,沒盼頭了!”
天殺的!這壹說讓我打了個寒噤。他的話讓我如夢初醒,我認識到自己是站在半寸厚的地殼上,下面就是火山口。我本來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也就是說,我沒容自己抽出時間來鬧個明白;可是如今——乖乖!欠了壹屁股債,壹文不名,把壹個姑娘的吉兇禍福攥在手心裏,我自己卻還前途未蔔,只有壹份也許是畫餅充饑的薪水——唉,也許根本——就兌不了現!唉唉唉!我算是毀了,沒有希望,沒救了!“亨利,妳每天的收入只要漫不經心地散那麽壹星半點的,就可以——”“哼,我每天的收入!來,喝了這杯熱酒,打起精神頭來。咱們幹壹杯吧!啊,不行——妳還餓著哪;坐下,來——”“我沒覺得餓,餓過勁了。這些天我壹直吃不下;不過,我壹定陪妳喝個夠,喝到趴下為止。幹!”“壹人壹杯,我奉陪!準備好了?壹起幹!勞埃德,我壹邊兌酒,妳壹邊講講妳那點事。”“講壹講?怎麽,再說壹回?”“再說?這是什麽意思?”“嗨,我是說,妳想從頭到尾再聽壹遍?”“我想再聽壹遍?這可把我鬧迷糊了。等等,妳別再灌這黃湯了。妳不能再喝了。”“嗨嗨,亨利,妳嚇著我了。到這兒來的路上我不是把什麽都對妳說了嗎?”“妳?’,“是啊,我。”我要是聽見了壹個字,我就不得好死。”“亨利,這事可嚴重了。別折騰我了。剛才在公使那裏妳到底搞什麽鬼來著?”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我敢做敢當,也就實話實說了。“我把世界上最可愛的姑娘俘虜了!”
於是他沖了過來跟我握手,握呀,握呀,握得手都疼了;我們走了三英裏路,他講了壹路故事,這故事我壹句也沒聽見:這件事他不怪我了。接著,這個不急不躁的老好人坐下來,又把故事從頭講起。長話短說,他的經歷大致如下:他來到英國時,本來以為遍地都是機會;他做了古爾德和加利礦業公司招股的代理,為勘探商出售開采權,超出壹百萬的部分全部歸他。他竭盡全力,用上了全部關系,試遍了壹切光明正大的手段,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錢,可是,沒找到壹個資本家願聽他的遊說,而他的代理權這個月底就要到期了,他算是完了。說到這裏,他跳起來大聲嚷嚷著:“亨利,妳能救我!妳能救我,這世界上能救我的只有妳了。妳願意拉我壹把嗎?妳拉不拉?”“告訴我能幫妳幹什麽。照直說,夥計。”“給我壹百萬,外加回家的路費,換我的‘代理權’!別,妳可別拒絕!”
我有苦說不出。壹句話已經到了嘴邊:“勞埃德,我自己也是個要飯的——連壹個小錢也沒有,還欠著債。”可是,這時我腦子裏電光石火般閃出壹個念頭來,我咬緊牙關,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直到冷靜得像壹個資本家。我用生意人沈著鎮定的口氣說:“勞埃德,我拉妳壹把——”“那我就已經有救了!上帝永遠保佑妳!有朝壹日——”“勞埃德,讓我說完。我要拉妳壹把,可不是那樣拉;妳吃了這麽多苦,冒了這麽多風險,那樣辦對妳來說不公平。我用不著買礦山;在倫敦這樣的商務中心,我用不著那樣做也能賺錢;過去、現在我都不幹這樣的生意;不過我有壹個辦法。我對那座礦山的事情自然了如指掌;我知道那座礦山很有價值,為了它,誰讓我賭咒發誓都成。妳可以隨意用我的名義去推銷,在兩三個星期裏頭就能賣得三百萬現款,我們來對半分好了。”
妳不知道,當時要不是我下了個絆,再把他綁起來的話,他定會在那陣狂喜中把我的家具都踩成劈柴,把壇壇罐罐全都打個稀巴爛。
後來,他說:“我可以用妳的名義!妳的名義——那還了得!嘿,這些倫敦闊佬準會成群結隊地往這兒趕,為了認購股份非打起來不可!我賺了,我發了,今生今世我永遠忘不了妳!”
沒過二十四小時,倫敦城就開了鍋!我每天不幹別的事,只是坐在屋裏對來打聽的人說:“沒錯,是我對他說的,有人問就來找我。我知道這個人,也知道這座礦山。他的人品無可挑剔,那礦山比他要的價值錢多啦。”
與此同時,我每天晚上都在公使府上陪著波蒂婭。礦山的事我對她只字未提;我留著這事給她壹個驚喜。我們談那筆薪水;除了薪水和愛情壹切免談;有時談談愛情,有時談談薪水,有時候兩者兼談。啊!那公使夫人和公使千金對我們的體貼無微不至,總是想方設法不讓我們受打擾,只瞞著公使壹個人,讓他毫不疑心——妳瞧,她們有多可愛呀!
終於到了那個月的月底,我在倫敦國民銀行的戶頭上已經有了壹百萬塊錢,赫斯廷斯的錢數也是壹樣。當我穿著自己最體面的衣服,驅車經過波特蘭大道那所宅子時,根據種種跡象判斷,我的那兩個家夥又回來了;我到公使府上接了我最親愛的人,壹邊往回趕,壹邊起勁地談論薪水的事。激動外加著急,使她顯得分外妖燒。我說:“親愛的,憑妳現在的模樣,我要的薪水比三千英鎊少壹個子兒都是罪過。”“亨利,亨利,妳可別毀了咱們哪!”“妳別怕。把這模樣保持住,瞧我的吧。準保萬事大吉。”結果,這壹路上反倒要我來壹個勁地唱高調給她打氣,她卻壹個勁地給我潑冷水;她說:“哎,請妳記住,假如咱們要價太高了,也許壹點兒薪水都撈不著;那時候咱們可怎麽辦呢,豈不是走投無路,沒有生計了嗎?”
還是那個仆人把我們領了進去,那兩位老先生都在,看見有個尤物跟著我,他們很驚奇,可是我說:“這算不了什麽,先生們;她是我日後的主心骨和幫手。”
於是我把他們介紹給她,提到他們時,都是直呼其名。他們對此倒是見怪不怪,因為他們知道我壹定查過姓名錄。他們讓了座,對我極為客氣,並且熱情地消除波蒂啞的局促感,讓她盡可能放松。這時我說:“先生們,我準備報告了。”“我們很高興聽妳的報告,”我的那位先生說,“這樣我哥哥亞貝爾和我打的賭就能見分曉了。妳如果讓我贏了,就可以在我的職權範圍內得到壹個職位。妳拿來那張壹百萬英鎊的鈔票了嗎?”“在這兒,先生,”我把鈔票交給了他。“我贏了!”他拍著亞貝爾的後背喊了起來。“哥哥,如今妳還有什麽可說的?”“我只好說,他真活下來了,我輸了兩萬英鎊。我真不敢相信。”“還有壹事稟報,”我說,“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我請妳們允許我再來壹趟,詳詳細細地說說我這壹個月的經歷,我保證這值得壹聽。還有,瞧瞧這個。”“什麽,好家夥!二十萬英鎊的存單。難道這是妳的不成?”“是我的。我在三十天之內活用了閣下那筆小小的貸款,賺了這筆錢。至於這大鈔本身,我只靠它買過小吃,付賬讓他們找零錢的時候用。”“嗬,這太了不起了,簡直是匪夷所思,小夥子!”“沒問題,我全都有根有據。別以為我說的都是天方夜譚。”然而,這時輪到波蒂婭大吃壹驚了。她眼睛睜得大大地說:“亨利,這真是妳的錢嗎?這些天妳壹直瞞著我?”“我確實瞞著妳呢,親愛的。不過,我想妳會原諒我。”她撅起上嘴唇,說:“別太肯定哦。妳這個淘氣鬼,敢這麽騙我!”“啊,壹會兒就過去了,心肝兒,壹會兒就過去了;妳明白嗎,就是為了好玩。好了,咱們接著說吧。”“且慢,且慢!還有,那個職位呢。我得給妳那個職位。”我的那位先生說。“好吧,”我說,“我不勝感激,不過,我真是用不著再找那份差事啦。”“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妳可以選壹個頂好的職位。”“謝謝,謝謝,我衷心感謝。不過,再好的職位我也不想要啦。”“亨利,我都替妳不好意思了。別辜負了這位好先生的美意,要我替妳來表示謝意嗎?”“當然可以啦,親愛的,只要妳能做得更出色。看妳的啦。”她走到我的那位先生跟前,倚到他懷裏,拿起他的胳膊摟住自己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照直親了起來。那兩位先生哈哈大笑,我卻不知所措,簡直是傻了。波蒂婭說:“爸爸,他說在您的職權範圍內沒有他想要的職位,我真傷心,就好像——”“我的寶貝,他是妳爸爸?”“對,他是我的繼父,是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好的。在公使家裏時妳還不知道我的家世,當時妳告訴我,我爸爸和亞貝爾伯伯的花樣讓妳多麽煩惱,多麽擔心;現在妳明白我當時為什麽笑了吧。”這樣壹來,我自然實話實說,不再鬧著玩了;我直奔主題,說:“噢,最親愛的先生,我想把剛才說的話收回來。您確實有個待聘的職位,我想應聘。”“說說是哪壹個職位。”“女婿。” “哈,哈,哈!可是妳知道,妳既然沒幹過這份差事,顯然妳也不具備滿足我們約定條件所需的長處,所以——”“讓我試試——啊,壹定讓我試試,我求您了!只要讓我試三四十年就行,假如——”“噢,好,好吧;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要求,帶她走好了。”
妳說我們倆高不高興?翻遍了全本的詞典也湊不夠詞來形容啊。壹兩天之後,當倫敦人得知我和百萬大鈔壹個月裏的奇遇記始末以後,他們是不是興致勃勃大聊了壹通呢?正是如此。
我的波蒂姬的爸爸把那張肯幫忙而且好客的大鈔送回英格蘭銀行兌了現;銀行隨後註銷那張鈔票並作為禮物贈給了他;他又把鈔票在婚禮上送給了我們。從那以後,那張大鈔鑲了鏡框,壹直掛在我們家最神聖的位置上。是它給我送來了我的波蒂娜。要不是有了它,我哪能留在倫敦,哪能到公使家做客呢,更不要說遇上她了。所以我總是說,“不錯,您沒看走眼,這是壹百萬英鎊;可這東西自從出世以來只用了壹次,就再沒花過;後來,我只出了大約十分之壹的價錢,就把這東西弄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