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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詞之氣及其表達方式評價

辛詞之氣及其表達方式

——辛詞之真氣探本(上篇)

上饒師院中文系 張玉奇

讀完辛棄疾的詞,掩卷閉目而思,就會感到其中有壹股百折不撓的豪雄勁健之氣在運行,時而淩高厲空,時而沈郁頓挫,時而曠放嘯傲,時而溫婉悲涼,即使在他的秾纖綿密的婉約詞、恬淡閑適的農村詞、嬉笑嘲謔的俳諧詞之中,也都掩蓋不了壹絲幽憤之氣在字裏行間隱隱輻射出來。正如陳廷焯《詞壇叢話》雲:“稼軒詞……其氣不掩。”

壹、“氣”的字義發展

論述辛詞之氣,先從“氣”的字義說起。

什麽是氣呢?“氣” 的字義是如何引申發展的呢?氣,象形詞,本義為雲氣。許慎《說文解字》說:“氣,雲氣。”段玉裁註曰:“象雲起之貌。”這個本義引申擴大,而成為自然界的大氣,《莊子·齊物論》說“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此氣即指大氣。由“大氣”壹義再擴大,則分為兩大路徑向前引申。

第壹個路徑,是在大自然、大宇宙的背景中向著縱深的方向引申,成為“氣象”,壹切大氣中的陰陽風雨晦明的現象,都叫做“氣”。《左傳·昭公元年》註雲:“天有六氣,謂陰陽風雨晦明也。”《史記·天官書》:“海旁蜃氣,象樓臺。”《漢書·天文誌》:“迅雷妖風,怪雲變氣,此皆陰陽之精。”天地間的氣象是永遠不會停息地變化著的,這種氣象變化,被看作是“氣”自身在起作用,隨著古代陰陽五行學說、理氣太極學說的發展,“氣”的字義就擴大為“元氣”,這個元氣,是萬象變化之因,萬物生成之本。《易傳·系辭上》“積氣為物” 疏:“謂陰陽精靈之氣,氤氳積聚,而為萬物也。”《禮記·月令》雲:“季春之月,生氣方盛。”這樣,“氣”字便逐漸進入到哲學領域,成為中國古典哲學的壹個重要的範疇。“氣”,就是“物質”,就是“存在”。北宋張載《太和篇》第二段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耳”。《太和篇》第三段又說:“天地之氣,雖聚散攻取百途,然其為理也,順而不妄。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按:此句意思是,正符合我所說的氣之本體,即“太虛無形,氣之本體”);聚而有象,不失吾常(按:此句意思是,不違背我所說的恒常之道)。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而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而為太虛。” 北宋程頤發展了張載的學術,他並不否認氣是物質存在,但是,“氣”之所以能生成“物”,是因為有規律在起作用,這個規律,叫做道。因此,他說:“陰陽,氣也”,“所以陰陽,道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南宋朱熹繼承了程頤的學術,使之更為精致完善。他說:“蓋天地所以生物者,理也;其生物者,氣與質也”(《論語或問》卷十七)。他在《答黃商伯第四書》中說得更細致、更辯證,他說:“論萬物之壹原,則理同而氣異。觀萬物之異體,則氣猶相近,而理絕不同”(《朱子文集》卷四十六)。沿著這條路子發展的“氣”的字義,與稼軒的真氣無關。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氣”的字義引申發展的第二個路徑,是由大氣通過人的呼吸,進入到人體內部,成為人體呼吸出入之氣。孔子《論語·鄉黨》:“入公門,……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意思是說,孔子走進朝廷的門,要提起下擺,恭敬謹慎,屏氣不敢呼吸。這個“氣”就是呼吸出入之氣。人若不得呼吸出入之氣,則不能維系生命,不能帶來活力,不能獲得充沛的體力。因此,“氣”字便有生命、活力、體力充沛之源泉的意義。如:《孟子·公孫醜上》雲:“氣者,體之充也”。《管子·心術》雲:“氣者,身之充也”。《淮南子·原道訓》雲:“氣者,生之充也”。《文子·十守·守弱篇》雲:“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沿著這個路子,再向深處引申,則是指人的主體的精神狀態。如日常用語“勇氣”,“怒氣”,“怨氣”,“神氣”,“晦氣”,“暮氣”,“朝氣”,“豪氣”,“逸氣”,等等,都是表示人的某壹種主體精神狀態。在這些精神狀態中,“氣”字往往專門表示精力旺盛、體力充沛的狀態,在“氣”字前不須添加任何修飾字。如項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又如《左傳·莊公十年·曹劌論戰》:“壹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辛棄疾的《美芹十論·自治第四》也用了這個“氣”字:“蓋古之英雄撥亂之君,必先內有以作三軍之氣,外有以破敵人之心。故曰‘未戰養其氣’,又曰‘先人有奪人之心’。”在《九議·其二》亦雲:“論天下之事主乎氣。”《九議》結束語又說:“蓋人而有氣然後可以論天下。” 辛棄疾《永遇樂·千古江山》也用“氣”字表達勇往直前、所向披靡的精神:“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歷代文論家將這個描述人的精神狀態的“氣”字,借用到詩文的評論上來,成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領域中經常使用的重要概念。曹丕《典論·論文》第壹個將“氣”的這壹引申義用到文學批評上來。他在文章中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文章主要是表現作者的精神狀態的,作家的精神狀態的“氣”表現於文章,即是文章之“氣”。黃淑琳評《文心雕龍·風骨》雲:“氣是風骨之本”。氣,在於作家謂之氣,形於文者謂之風骨。風骨就是人之性氣在作品中的表現,氣從作者精神世界表現於作品之後,作品中的氣,也就是作品的風骨,所以紀昀駁斥黃淑琳說:“氣即風骨,更無本末”。究其實,黃淑琳所說的“氣”是指人的性氣,紀昀所說的“氣”是借用到文學評論領域之後的氣,是指作品所表現出來的作家的精神風貌,也就是“風骨”。黃淑琳和紀昀都說對了。曹丕《典論·論文》又說:“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前壹個“氣”字,既是描述徐幹本人有齊人遲緩的性格,又是描述徐幹作品有齊詩舒緩蘊藉的風格。後壹個“氣”字,則是描述孔融文章的風格高妙,有過人之處。(參見郭紹虞、王文生《中國歷代文論選·典論論文註》)

曹丕之後,劉勰《文心雕龍》對於文學作品的“氣”有了進壹步的論述。他在《體性》篇中說:“夫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見,……才有庸俊,氣有剛柔。”這個“氣”便是指作品中所表現出的作家的精神風貌。他又說:“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誌,誌以定言。”劉勰將文學作品的風貌歸納為八種,這八種風貌,經常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出現出來。作品的成功,在於作家的學識,而作家的才力也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才力又始於血氣(氣性),人有氣性,就可發揮才力。氣性又可以充實情誌。詩言誌,作品表現作家的情誌,作家的情誌就決定作品的風貌。這裏的“氣”是指作家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的氣性,在學識的基礎上,有什麽樣的氣性,就能發揮怎麽樣的才力,就能在作品中表現出怎麽樣的情誌。劉勰在《風骨》篇中又說:“《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誌氣之符契也。”作品的風格,是教化感染讀者的本源,它與作家的情誌氣性完全壹致。這裏的“氣”既是指創作主體的氣性,又是指作品所表現出來的主人公的氣性,它與作品的風格相符合。《文心雕龍》還專設壹章《養氣》篇,主張作家要調養心氣,保持旺盛充沛的精神狀態進行創作。這裏的“氣”是指作家的心氣。

曹丕劉勰以後,歷代都有文論家論及“氣”。本文上段所引南宋以來的歷代詞論家對於辛詞的評論所用的“氣”字,如:“潛氣內轉”,“忠憤之氣”,“氣韻沈雄”,“回腸蕩氣”,“氣節自負”,“氣之所充”,“忠義之氣”,“豪傑之氣”,“抑郁無聊之氣”,“真氣奇氣”等等,就是繼承曹丕、劉勰所曾用過的概念。江西師範大學朱安群教授用壹句話概括辛詞的特征說:“氣——辛詞的生命線”(見《90上饒辛會論文集》朱教授的論文《氣——辛詞的生命線》)。他所說的這個“氣”字是將“氣蓋世”、“氣吞萬裏如虎”的“氣”,用於詞論,用於專門評論辛詞,可以說這也是壹種高度的概括。

二、辛詞之“氣”的豪、奇、真

歷代詞論家也都公認,在稼軒詞中,的的確確有壹股潛在之氣在運轉。徐士俊在《古今詞統》中評稼軒《菩薩蠻·郁孤臺下清江水》雲:“忠憤之氣,拂拂指端。”陳廷焯《雲韶集》評稼軒《滿江紅·送李正之入蜀》雲:“骨力堅拔,氣韻沈雄。”又評稼軒《青玉案·元夕》雲:“題甚秀麗,措詞亦工絕,而其氣仍是雄勁飛舞,絕大手段。”陳廷焯在《詞則》中評稼軒《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雲:“壯心不已,稼軒胸中有如許不平之氣。”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引梁啟超評稼軒《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雲:“回腸蕩氣,至於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譚獻《復堂詞話》卷二評稼軒《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雲:"裂竹之聲,何嘗不潛氣內轉?” 李調元《雨村詞話》雲:“辛稼軒詞肝膽激烈,有奇氣。”

稼軒詞中的這種潛在的氣,經常被稱作豪氣、奇氣、真氣。

稼軒詞中的豪氣奇氣真氣,源於稼軒胸中的豪氣奇氣真氣。稼軒的及門弟子範開在《稼軒詞甲集序》中說:“公壹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黃蓼園《蓼園詞選》評稼軒《水龍吟·渡江天馬南來》雲:“忠義之氣,根於肺腑”。趙文《青山集·吳山房樂府序》雲:“近世辛幼安跌宕磊落,猶有中原豪傑之氣。”徐釚《詞苑叢談》引黃梨莊曰:“稼軒……悲歌慷慨、抑郁無聊之氣,壹寄之於詞。”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沈郁。”

辛詞之所以為辛詞,稼軒之所以是稼軒,就是因為在稼軒詞中、在稼軒胸中有此壹股豪氣奇氣真氣存在,舍此,要學稼軒之詞風,則萬萬不可能。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壹說:"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壹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

三氣之中,首先是“豪氣”,“氣魄極雄大”之氣,即英雄之氣。稼軒在詞中常用“豪氣”二字來描述“如虎”之氣魄。“更覺元龍樓百尺,湖海平生豪氣”(《念奴嬌·為沽美酒》);“坐中豪氣,看君壹飲千古”(《念奴嬌·西湖和人韻》)。

其次,稼軒之誌、稼軒之業在現實社會中遭受統治者的阻遏,於是,稼軒胸中之豪氣也就變而為“如許不平之氣”、“抑郁無聊之氣”,發而為詞,則自然“潛氣內轉”,“蕩氣回腸”。這種“氣”,老而彌堅,久而愈熾,百折不撓、終生不息,不是壹般士子、武夫所能夠具有的氣,故曰奇氣。

第三,這種“氣”,不是匹夫匹婦之性氣,不是騷人墨客之逸氣。稼軒只求建萬世功,不求封萬裏侯。稼軒能夠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抗金復國、經綸天下,而最終可以建立伊尹、周公壹樣的功業,故曰真氣。這大概也就是《孟子·公孫醜》所說的“浩然之氣”吧。

稼軒的豪氣、奇氣、真氣,不是截然分開的三種氣,而是對於稼軒胸中之氣、詞中之氣,從三種不同角度的表述。三者本為壹體,是緊密聯系而不可分割的壹種氣的三個側面。稼軒胸中有此真氣,既有經綸天下、致身伊周之誌向,又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才能,所以稼軒胸中自然充滿了豪氣,這種豪氣在南宋政治環境中不得伸展,抑郁不平,悲涼幽憤,而又終身不泯,不為壹般的士大夫所能企及,所以被詞論家稱為奇氣。三氣之中,以真氣為核心。理解了稼軒真氣的本質、本源,才算是真正理解了稼軒和辛詞,而不是只從字面去看稼軒詞是“豪放”還是“婉約”,也不會像某些人所理解的那樣:稼軒詞“明顯豪放的,僅有七、八首。……若再放寬壹點,也只能是十幾首,未占總數的另頭。其余絕大多數都是婉約綺麗的。甚至不乏極成功的艷情之作”。

三、辛詞之氣的表達方式

稼軒胸中之氣是如何表達於辛詞之中的呢?範開說:辛棄疾“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看來,辛棄疾並不刻意要求作詞以表達他的胸中之氣,他的詞中之氣,只不過是他的胸中之氣的自然流露。但是,自然流露,也有壹個表現形式的問題,或者說表達方式的問題。稼軒在詞的表達問題上絲毫都不含糊,反復推敲,詢之歌者與友人,必得十分妥帖而後快。嶽珂《桯史》卷三有壹段頗為詳細的記載:“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壹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壹口。既而又作壹《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慨者,則曰:‘不堪回首,佛貍祠下,壹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招數客,使妓叠歌,益自擊節,遍問客,必使摘其疵,孫謝不可。客或措壹二辭,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於言,偶坐於席側,稼軒因誦其語,顧問再四。余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脫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嗔耳之序,嘗以為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範文正以千金求《嚴陵祠記》壹字之易,則晚進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余曰:‘前篇豪視壹世,獨首尾兩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於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中予痼。’乃味改其語,日數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此段故實說明,稼軒詞的精致的藝術形式,是稼軒千錘百煉而後成的,稼軒的胸中之氣不是自然主義式的描述,不是在稼軒詞中的任意流露。嶽珂這段話與範開的序,相反而相成:稼軒之詞表達稼軒胸中之氣,壹方面既真實而自然,不刻意做作;另壹方面又精致而洽切,千錘百煉,巧奪天工。

稼軒詞的精致的藝術形式是多方面、多層次的,本文此段只討論,稼軒的胸中之氣,是如何表現在稼軒的詞中的呢?稼軒之詞通過哪些方式流露出(或者說表達出)稼軒的胸中之氣呢?我將這些方式歸納起來,主要有六大類:

第壹類表達方式,直抒胸臆。

稼軒專門作詞抒發自己的豪氣的時候並不多,但是,直接表現自己心態的作品也不少。他在這類詞中,雖然也借助比喻,借助典故,借助對古代英雄和哲人的歌頌、追慕,但是,他的胸中豪氣,他的人生體悟,他的處世心態,往往是毫不掩飾地直接抒發出來的。他在罷歸退隱之前,《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是這類詞篇的代表作。

楚天千裏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換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稼軒登上建康水門城上的賞心亭,憑高望遠,水天無際,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手把吳鉤,拍遍欄桿,無人會,登臨意。稼軒登臨之意,在詞中毫無掩飾,直抒出來。他起義南歸,至此已經十二年,雖然曾知滁州,擔任方面大員,官位可不算低,但是朝廷不能把他用在抗金復國的最前線,不能實現他的像伊尹、周公般的誌業,因此他仍然感到像無家可歸的江南遊子壹樣,孤獨寂寞,無人理解。他不能像張翰為蒓羹鱸魚壹樣歸去,也不能像許祀壹樣求田問舍。稼軒欲實現其建功立業之誌,卻又不得重用,時間壹天天流逝,青春壹天天老大,撫時感事,英雄淚下。另壹首《摸魚兒·觀潮上葉丞相》則以描述浙江弄潮兒沖浪的壯觀,表現自己的英雄氣魄。

望飛來、半空鷗鷺,須臾動地鼙鼓。截江組練驅山去,鏖戰未收貔虎。朝又暮,悄慣得、吳兒不怕蛟龍怒。風波平步。看紅旆驚飛,跳魚直上,蹙踏浪花舞。憑誰問,萬裏長鯨吞吐,人間兒戲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馬素車東去。堪恨處,人道是、屬鏤怨憤終千古。功名自誤。慢教得陶朱,五湖西子,壹舸弄煙雨。

遠望潮頭如半空鷗鷺鋪天飛來,須臾間驚天動地洶湧而至,像數萬披組練鎧甲之雄兵,可以驅山而去。而吳地的青少年,竟然不怕怒濤,平步潮頭還舉著紅旗,像跳魚壹樣,隨潮頭上下,踏著浪花飛舞。稼軒胸中之豪氣,借此盡情抒發出來。此詞的下半闋,思路壹轉,用伍子胥忠貞激烈卻被吳王賜劍而死的典故,對統治當局的昏庸進行抨擊:“堪恨處:人道是、屬鏤怨憤終千古,功名自誤。慢教得陶朱,五湖西子,壹舸弄煙雨”。越國範蠡,就是接受吳國伍子胥的教訓,而攜西子功成身退,泛五湖而去的。稼軒心思在這篇詞中毫無掩飾,只是借弄潮為喻,以典故說今而已。

稼軒在罷居帶湖之後,並不心如止水,其雄豪之氣、幽憤之情,時時抒發出來。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寫淒涼的夢境,抒發出胸中按捺不住的豪情:“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髪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又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稼軒胸中豪氣噴薄而出,何等壯聲英慨,結篇抒發了悲慨的心境:“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髪生”。還有壹次,稼軒夜讀《李廣傳》,不能寐,作了壹首《八聲甘州》,其上闋雲:“射虎山橫壹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分明是借李廣寫自己的境遇;下闋發問:“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時,健者也曾閑”?漢武帝好大喜功,萬裏開邊,卻為什麽讓李廣這位驍勇的名將投閑置散而不重用呢?歷史如此驚人相似,南宋統治者要抗金復國,卻為什麽讓稼軒這位文韜武略兼長的帥才投閑置散而不重用呢?萬思不得其解,便以淒涼的氣氛結篇:“紗窗外,斜風細雨,壹陣輕寒”,氣候寒,心更寒。還有壹次,朋友徐衡仲贈送壹張名貴的琴給稼軒,“人散後,月明時,試彈《幽憤》淚空垂”,稼軒耐不住自身的幽憤傷心之情,竟將琴退還了人家:“不如卻付騷人手,留和《南風解慍詩》”(《鷓鴣天·徐衡仲惠琴不受》)。

稼軒重新被起用知福州,離抗金前線愈來愈遠,壯誌難酬之感愈益強烈。他登上南劍(今福建南平)雙溪樓,作《水龍吟》,直抒心胸。開篇寫形勢:“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金兵占據半壁江山,照理說,正應該需要他這個帥才,可是,統治者的約束,不允許他發揮抗金復國的才智,這對他有壹種強大的壓抑之感:“峽束蒼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因此,稼軒的心情,是壹種空懷壯誌而老大悲傷的心情,“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壹時登覽”。結篇所描畫的境界是:“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夕陽、沙岸、孤帆,景色蒼茫,心情孤寂,事業的前途渺茫。

稼軒再度罷歸,退居瓢泉,老莊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曾占據他的內心世界,“案上數篇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世上是非難明,“跖聖丘愚直到今,美惡無真實”;壹切憂愁憤恨都付之東流,“百年雨打風吹卻,萬事三平二滿休。將擾擾,付悠悠,此生於世百無憂。新愁次第相拋舍,要伴春歸天盡頭”。(瓢泉之什《感皇恩·讀莊子》、《蔔算子·飲酒敗德》、《鷓鴣天·登壹丘壹壑偶成》)但是,稼軒何嘗徹底拋舍忘卻胸中的豪氣?他罷歸退居之時,常在鄉間教書為業,多處設書堂,也曾在風景秀麗的靈山結廬授業,作《沁園春·靈山齊庵賦》雲:“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看爽氣西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期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溕蒙?”稼軒的胸懷之寬廣,就像溕蒙煙水,浩瀚無際,其才智如謝安,如司馬相如,其雄深雅健的豪情,建萬世功業的誌氣,就像太史公司馬遷千古不朽的文章。這種豪氣都直接從詞中噴射出來。有壹次,客人慷慨談功名,勾起稼軒心靈深處的豪邁之氣,作《鷓鴣天》雲:“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籙。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稼軒將內心深處情感,毫不掩飾地直抒出來了。

稼軒晚年知鎮江,雖然年事已高,但他仍然著手準備抗金復國,以重金收集敵方情報,準備紅衲襖萬領,作最後的爭取,作終極的奮鬥。在詞中,也毫不掩飾地直抒了胸中之豪氣。他登京口北固亭,作《南鄉子》:“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他胸懷國家、天下和歷史。他想到的是孫權的少年英雄的功業:“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因為有孫仲謀的氣魄,才有孫吳集團坐斷東南的大好形勢。其感慨不遇之意滲透詞間。又作《永遇樂》,再次感慨“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如果南宋也有孫仲謀壹樣的君主,那辛棄疾也就不是“呼而來,揮而去,無所逃天地之間”(陳亮《辛棄疾畫像贊》)的辛棄疾,而是“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的辛棄疾。稼軒在詞中羨慕劉裕“氣吞萬裏如虎”,而稼軒的胸中何嘗不也是氣吞萬裏如虎?描述劉裕也就充分抒發了自己。

第二類表達方式,頌揚他人,表現自己。

宋代詩人詞人,不主張有意為文為詩,得之於無意之中的詩文方為佳作。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七《大雅堂記》說:“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黃庭堅所說的無意於文,是說作詩作文,不要刻意穿鑿寄托,他在同壹篇文章中接上說:“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矣。”蘇東坡也論及創作中的“無意”問題。他在《東坡題跋·論草書》中說:“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蘇東坡所說的“無意於佳”是要求平時積累,功力到時自然佳,而不是刻意追求速成速達。稼軒的學生範開也接受了這種觀點,在《稼軒詞序》中反復說到創作中的“有意”與“無意”的問題。他說:“蓋不容有意於作為,而其發越著見於聲音言意之表者,則亦隨其所蓄之深淺,有不能不爾者存焉耳。”又說:“世言稼軒居士辛公之詞似東坡,非有意於學坡也。自其發於所蓄者言之,則不能不坡者。坡公嘗自言與其弟子由為文雖多,而未嘗敢有作文之意,且以為得於談笑之間而非勉強之所為。公之於詞亦然。……是亦未嘗有作文之意,其於坡也,是以似之”。 範開是跟隨稼軒八年的及門弟子,他認為稼軒未嘗敢有作文之意,這應該是對稼軒創作態度的真實描述。稼軒並不有意抒發自己,表現自己,但是他交遊甚廣,應酬很多,朋友之間的詩詞酬賀贈答是常事,就是在這些酬賀贈答之中,如範開所說,雖然“意不在於作詞,而其氣之所充,蓄之所發,詞自不能不爾也”,自然不能不流露出(或者說表達出)稼軒的胸中之氣。譬如,稼軒詞集的開卷第壹篇祝壽詞《水調歌頭·壽趙漕介庵》就屬於這類表達方式的作品:

千裏渥窪種,名動帝王家。金鑾當日奏草,落筆萬龍蛇。帶得無邊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鬢方鴉。……聞

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邊去,雲裏認飛車。

稼軒在詞中頌揚了趙彥端。趙彥端何許人也?雖然是皇帝的八世孫,也頗有文才,但是,在政績上沒有更大的作為,也無太大的抱負,最高官位知建寧府,稼軒卻以“千裏渥窪種”、“金鑾當日奏草”、“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來期望他,頌揚他,為他祝壽,趙彥端能與之相稱嗎?這實際上是稼軒胸中按捺不住的的豪氣,沖激而出,在詞中盡情得以表現,或者說,稼軒憑借祝賀趙彥端之壽辰,充分宣泄自己。從這篇詞中,我們可以看出稼軒最崇尚向往的,是在帝王身邊做壹位出類拔萃的名動帝王家的股肱之臣:文能治國,“金鑾當日奏草,落筆萬龍蛇”;武能平天下,“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豪雄之氣,溢於詞表。

這壹類表達方式的詞作比較多,如《千秋歲·金陵壽史帥致道》、《木蘭花慢·滁州送範倅》、《水調歌頭·落日古城角》、《洞仙歌·壽葉丞相》、《破陣子·為範南伯壽》、《滿江紅·賀王帥宣子平湖南寇》、《木蘭花慢·席上送張仲固帥興元》、《阮郎歸·萊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水調歌頭·湯朝美司諫見和,用韻為謝》……等等。試摘錄其中壹些名句看看:“虎踞龍盤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從容帷幄去,整頓乾坤了”;“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賢。想夜半承明,留教視草,卻遣籌邊”;“詩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好都取山河獻君王;看父子貂蟬,玉京迎駕”;“千古風流今在此,萬裏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燕雀豈知鴻鵠,貂蟬元出兜鍪”;“笳鼓歸來,舉鞭問,何如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瀘深入。白羽風生貔虎噪,青溪路斷鼪鼯泣”;“漢中開漢業,問此地是耶非?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壹戰東歸”;“壹編書是帝王師,小試去征西”;“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樓”;“見君諫疏頻上,談笑挽天回,千古忠肝義膽,萬裏蠻煙瘴雨,往事莫驚猜”……讀了這些名句,怎能感受不到稼軒胸中的伊尹周公之誌向、鯨吞萬裏之氣勢呢!再舉壹篇《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沈陸,幾曾回首!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

從字面看,“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應是稱贊韓元吉,韓元吉確實也配這種稱贊,但是,稼軒並不將自己置於真正的經綸手之外。稼軒如此感慨,大有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之意,南渡以來,天下真正的經綸之手,惟南澗與稼軒耳,此意盡在不言之中。接上說“算平戎萬裏,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上闋以此問話結尾,大有深意。韓元吉若不知此理,則枉為真正經綸手;韓元吉若能知此意,則何必要問。這種語氣間的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