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圍城》初版的序言裏曾自述創作意圖說:“我想寫現代的某壹部分社會,某壹類人物。”參照小說內容,可以看到,作者著意表現的是現代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的眾生相。通過主人公方鴻漸與幾位知識女性的情感、婚戀糾葛,通過方鴻漸由上海到內地的壹路遭遇,《圍城》以喜劇性的諷刺筆調,刻畫了抗戰環境下中國壹部分知識分子的仿徨和空虛。作者借小說人物之口解釋“圍城”的題義說:這是從法國的壹句成語中引申而來的,即“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來,城裏的人想逃出來。”小說的整個情節,是知識界青年男女在愛情糾葛中的圍困與逃離,而在更深的層次上,則是表現壹部分知識者陷人精神“圍城”的境遇。而這,正是《圍城》主題的深刻之處。
內容簡介:
錢鐘書的長篇小說《圍城》,才情橫溢,妙喻連篇,可謂家喻戶曉。
方鴻漸海外"遊學"數年,回國前花了幾十塊美金到壹個愛爾蘭人處弄得壹紙假文憑騙過父親與"嶽父"。真才實學的蘇文紈喜歡他,而他喜歡美麗純真的唐曉芙,最後由於他與這對表姐妹之間的種種誤會,暫且離開了上海,稀裏糊塗地與同在三閭大學教書的孫柔嘉結了婚。婚後,方鴻漸對壹直喜歡蘇文紈的摯友趙辛楣說:"若是妳真娶了蘇小姐,會覺得也不過爾爾。"這也算是他在婚姻城堡中的感悟吧。
“西洋趕驢子的人,每逢驢子不肯走,鞭子沒有用,就把壹串胡蘿蔔掛在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這笨驢子以為走前壹步,蘿蔔就能到嘴,於是壹步再壹步繼續向前,嘴愈要咬,腳愈會趕,不知不覺中又走了壹站。那時候它是否吃得到這串蘿蔔,得看驢夫的高興。”
人生是圍城,婚姻是圍城。錢鐘書的小說《圍城》是壹幅栩栩如生的世井百態圖。錢鐘書先生將自己的語言天才並入極其淵博的知識,再添加上壹些諷刺主義的幽默調料,以壹書而定江山。
簡評:
《圍城》表現出了對世態人情的精微觀察與高超的心理描寫藝術。作者刻畫才女型人物蘇文紈的矜持與矯情,小家碧玉式的孫柔嘉柔順後面深隱的城府,可謂洞幽燭微;而對嘴上機敏而內心怯弱、不無見識而又毫無作為的方鴻漸的復雜性格心態的剖析,則更是極盡曲折而入木三分。《圍城》的描寫,自始至終又都貫穿著嘲諷的喜劇情調。小說的基本情節,都圍繞著方鴻漸展開,小說的諸多人物,場面也大都從方的觀點展現,方的觀人閱世的挪揄態度,以及隱含在他背後的小說作者的嘲諷口吻,交錯交融,使《圍城》的諷刺門手法別具壹格。
《圍城》的敘述並不完全貼緊人物性格與情節線索,作者常常旁逸斜出,談古論今,旁征博引,新奇的比喻,警策的句子,層出叠見,使小說語言的知識容量大為增加,但有時枝蔓過多,略有炫耀知識之嫌。
《圍城》1947年在上海初版發行,198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修訂本,增加了作者補寫的“重印前記”壹篇。錢鐘書的夫人楊絳曾作有《記錢鐘書與〈圍城〉》,對《圍城》的寫作情況及小說中某些人物與原型的關系,有很風趣的記述,可以參看。
記錢鐘書與《圍城》
作者:楊絳
壹 錢鐘書寫《圍城》
錢鐘書在《圍城》的序裏說,這本書是他“錙銖積累”寫成的。我是“錙銖積累”讀完的。每天晚上,他把寫成的稿子給我看,急切地瞧我怎樣反應。我笑,他也笑;我大笑,他也大笑。有時我放下稿子,和他相對大笑,因為笑的不僅是書上的事,還有書外的事。我不用說明笑什麽,反正彼此心照不宣。然後他就告訴我下壹段打算寫什麽,我就急切地等著看他怎麽寫。他平均每天寫五百字左右。他給我看的是定稿,不再改動。後來他對這部小說以及其它“少作”都不滿意,恨不得大改特改,不過這是後話了。
鐘書選註宋詩,我曾自告奮勇,願充白居易的“老嫗”——也就是最低標準;如果我讀不懂,他得補充註釋。可是在《圍城》的讀者裏,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裏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裏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
看小說何需註釋呢?可是很多讀者每對壹本小說發生興趣,就對作者也發生興趣,並把小說裏的人物和情節當作真人實事。有的幹脆把小說的主角視為作者本人。高明的讀者承認作者不能和書中人物等同,不過他們說,作者創造的人物和故事,離不開他個人的經驗和思想感情。這話當然很對。可是我曾在壹篇文章裏指出:創作的壹個重要成分是想象,經驗好比黑暗裏點上的火,想象是這個火所發的光;沒有火就沒有光,但光照所及,遠遠超過火點兒的大小①。創造的故事往往從多方面超越作者本人的經驗。要從創造的故事裏返求作者的經驗是顛倒的。作者的思想情感經過創造,就好比發過酵而釀成了酒;從酒裏辯認釀酒的原料,也不容易。我有機緣知道作者的經歷,也知道釀成的酒是什麽原料,很願意讓讀者看看真人實事和虛構的人物情節有多少聯系,而且是怎樣的聯系。因為許多所謂寫實的小說,其實是改頭換面地敘寫自己的經歷,提升或滿足自己的感情。這種自傳體的小說或小說體的自傳,實在是浪漫的紀實,不是寫實的虛構。而《圍城》只是壹部虛構的小說,盡管讀來好像真有其事,實有其人。
《圍城》裏寫方鴻漸本鄉出名的行業是打鐵、磨豆腐,名產是泥娃娃。有人讀到這裏,不禁得意地大哼壹聲說:“這不是無錫嗎?錢鐘書不是無錫人嗎?他不也留過洋嗎?不也在上海住過嗎?不也在內地教過書嗎?”有壹位專愛考據的先生,竟推斷出錢鐘書的學位也靠不住,方鴻漸就是錢鐘書的結論更可以成立了。
錢鐘書是無錫人,壹九三三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了兩年英語,壹九三五年考取英庚款到英國牛津留學,壹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學位,然後到法國,入巴黎大學進修。他本想讀學位,後來打消了原意。壹九三八年,清華大學聘他為教授,據那時候清華的文學院長馮友蘭先生來函說,這是破例的事,因為按清華舊例,初回國教書只當講師,由講師升副教授,然後升為教授。鐘書九、十月間回國,在香港上岸,轉昆明到清華任教。那時清華已並入西南聯大。他父親原是國立浙江大學教授,應老友廖茂如先生懇請,到湖南藍田幫他創建國立師範學院;他母親弟妹等隨叔父壹家逃難住上海。壹九三九年秋,鐘書自昆明回上海探親後,他父親來信來電,說自己老病,要鐘書也去湖南照料。師範學院院長廖先生來上海,反復勸說他去當英文系主任,以便伺候父親,公私兼顧。這樣,他就未回昆明而到湖南去了。壹九四○年暑假,他和壹位同事結伴回上海探親,道路不通,半途折回。壹九四壹年暑假,他由廣西到海防搭海輪到上海,準備小住幾月再回內地。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陳福田先生到了上海特來相訪,約他再回聯大。值珍珠港事變,他就淪陷在上海出不去了。他寫過壹首七律《古意》,內有壹聯說:“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另壹首《古意》又說:“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都是寄托當時羈居淪陷區的悵望情緒。《圍城》是淪陷在上海的時期寫的。
鐘書和我壹九三二年春在清華初識,壹九三三年訂婚,壹九三五年結婚,同船到英國(我是自費留學),壹九三七年秋同到法國,壹九三八年秋同船回國。我母親壹年前去世,我蘇州的家已被日寇搶劫壹空,父親避難上海,寄居我姐夫家。我急要省視老父,鐘書在香港下船到昆明,我乘原船直接到上海。當時我中學母校的校長留我在“孤島”的上海建立“分校”。二年後上海淪陷,“分校”停辦,我暫當家庭教師,又在小學代課,業余創作話劇。鐘書陷落上海沒有工作,我父親把自己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讓給他,我們就在上海艱苦度日。
有壹次,我們同看我編寫的話劇上演,回家後他說:“我想寫壹部長篇小說!”我非常高興,催他快寫。那時他正偷空寫短篇小說,怕沒有時間寫長篇。我說不要緊,他可以減少授課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很省儉,還可以更省儉。恰好我們的女傭因家鄉生活好轉要回去。我不勉強她,也不另覓女傭,只把她的工作自己兼任了。劈柴生火燒飯洗衣等等我是外行,經常給煤煙染成花臉,或熏得滿眼是淚,或給滾油燙出泡來,或切破手指。可是我急切要看鐘書寫《圍城》(他已把題目和主要內容和我講過),做竈下婢也心甘情願。
《圍城》是壹九四四年動筆,壹九四六年完成的。他就像原《序》所說:“兩年裏憂世傷生”,有壹種惶急的情緒,又忙著寫《談藝錄》;他三十五歲生日詩裏有壹聯:“書癖鉆窗蜂未出,詩情繞樹鵲難安”,正是寫這種兼顧不來的心境。那時候我們住在錢家上海避難的大家庭裏,包括鐘書父親壹家和叔父壹家。兩家同住分炊,鐘書的父親壹直在外地,鐘書的弟弟妹妹弟媳和侄兒女等已先後離開上海,只剩他母親沒走,還有壹個弟弟單身留在上海;所謂大家庭也只像個小家庭了。
以上我略敘鐘書的經歷、家庭背景和他撰寫《圍城》時的處境,為作者寫個簡介。下面就要為《圍城》做些註解。
鐘書從他熟悉的時代、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社會階層取材。但組成故事的人物和情節全屬虛構。盡管某幾個角色稍有真人的影於,事情都子虛烏有;某些情節略具真實,人物卻全是捏造的。
方鴻漸取材於兩個親戚:壹個誌大才疏,常滿腹牢騷;壹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兩人都讀過《圍城》,但是誰也沒自認為方鴻漸,因為他們從未有方鴻漸的經歷。鐘書把方鴻漸作為故事的中心,常從他的眼裏看事,從他的心裏感受。不經意的讀者會對他由了解而同情,由同情而關切,甚至把自己和他合而為壹。許多讀者以為他就是作者本人。法國十九世紀小說《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曾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麽,錢鐘書照樣可說:“方鴻漸,就是我。”不過還有許多男女角色都可說是錢鐘書,不光是方鴻漸壹個。方鴻漸和錢鐘書不過都是無錫人罷了,他們的經歷遠不相同。
我們乘法國郵船阿多士Ⅱ(Athos Ⅱ)回國,甲板上的情景和《圍城》裏寫的很像,包括法國警官和猶太女人調情,以及中國留學生打麻將等等。鮑小姐卻純是虛構。我們出國時同船有壹個富有曲線的南洋姑娘,船上的外國人對她大有興趣,把她看作東方美人。我們在牛津認識壹個由未婚夫資助留學的女學生,聽說很風流。牛津有個研究英國語文的埃及女學生,皮膚黑黑的,我們兩人都覺得她很美。鮑小姐是綜合了東方美人、風流未婚妻和埃及美人而摶捏出來的。鐘書曾聽到中國留學生在郵船上偷情的故事,小說裏的方鴻漸就受了鮑小姐的引誘。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
蘇小姐也是個復合體。她的相貌是經過美化的壹個同學。她的心眼和感情屬於另壹個;這人可壹點不美。走單幫販私貨的又另是壹人。蘇小姐做的那首詩是鐘書央我翻譯的,他囑我不要翻得好,壹般就行。蘇小姐的丈夫是另壹個同學,小說裏亂點了鴛鴦譜。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鐘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壹年裏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壹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趙辛媚是由我們喜歡的壹個五六歲的男孩子變大的,鐘書為他加上了二十多歲年紀。這孩子至今沒有長成趙辛媚,當然也不可能有趙辛媚的經歷。如果作者說:“方鴻漸,就是我,”他準也會說:“趙辛媚,就是我。”
有兩個不甚重要的人物有真人的影子,作者信手拈來,未加融化,因此那兩位相識都“對號入座”了。壹位滿不在乎,另壹位聽說很生氣。鐘書誇張了董斜川的壹個方面,未及其他。但董斜川的談吐和詩句,並沒有壹言半語抄襲了現成,全都是捏造的。褚慎明和他的影子並不對號。那個影子的真身比褚慎明更誇張些呢。有壹次我和他同乘火車從巴黎郊外進城,他忽從口袋裏掏出壹張紙,上面開列了少女選擇丈夫的種種條件,如相貌、年齡、學問、品性、家世等等***十七八項,逼我壹壹批分數,並排列先後。我知道他的用意,也知道他的對象,所以小小翼翼地應付過去。他接著氣呼呼地對我說:“她們說他(指鐘書)‘年少翩翩’,妳倒說說,他‘翩翩’不‘翩翩’。”我應該厚道些,老實告訴他,我初識鐘書的時候,他穿壹件青布大褂,壹雙毛布底鞋,戴壹副老式大眼鏡,壹點也不‘翩翩’。可是我瞧他認為我該和他站在同壹立場,就忍不住淘氣說:“我當然最覺得他‘翩翩’。”他聽了怫然,半天不言語。後來我稱贊他西裝筆挺,他驚喜說:“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的衣服不挺,每星期洗熨壹次也不如別人的挺。”我肯定他衣服確實筆挺,他才高興。其實,褚慎明也是個復合體,小說裏的那杯牛奶是另壹人喝的。那人也是我們在巴黎時的同伴,他尚未結婚,曾對我們講:他愛“天仙的美”,不愛“妖精的美”。他的壹個朋友卻欣賞“妖精的美”,對壹個牽狗的妓女大有興趣,想“叫壹個局”,把那妓女請來同喝點什麽談談話。有壹晚,我們壹群人同坐咖啡館,看見那個牽狗的妓女進另壹家咖啡館去了。“天仙美”的愛慕者對“妖精美”的愛慕者自告奮勇說:“我給妳去把她找來。”他去了好久不見回來,鐘書說:“別給蜘蛛精網在盤絲洞裏了,我去救他吧。”鐘書跑進那家咖啡館,只見“天仙美”的愛慕者獨坐壹桌,正在喝壹杯很燙的牛奶,四圍都是妓女,在竊竊笑他。鐘書“救”了他回來。從此,大家常取笑那杯牛奶,說如果叫妓女,至少也該喝杯啤酒,不該喝牛奶。準是那杯牛奶作崇,使鐘書把褚慎明拉到飯館去喝奶;那大堆的藥品準也是即景生情,由那杯牛奶生發出來的。
方遯翁也是個復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鐘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我和鐘書訂婚前後,鐘書的父親擅自拆看了我給鐘書的信,大為贊賞,直接給我寫了壹封信,鄭重把鐘書托付給我。這來很像方遯翁的作風。我們淪陷在上海時,他來信說我“安貧樂道”,這也很像方遯翁的語氣。可是,如說方遯翁有二三分像他父親,那麽,更有四五分是像他叔父,還有幾分是捏造,因為親友間常見到這類的封建家長。鐘書的父親和叔父都讀過《圍城》。他父親莞爾而笑;他叔父的表情我們沒看見。我們夫婦常私下捉摸,他們倆是否覺得方遯翁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其實,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麽,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這些話都很對。可是他究竟沒有娶到意中人,他那些話也就可釋為聊以自慰的話。
至於點金銀行的行長,“我妳他”小姐的父母等等,都是上海常見的無錫商人,我不再壹壹註釋。
我愛讀方鴻漸壹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壹段。我沒和鐘書同到湖南去,可是他同行的五人我全認識,沒壹人和小說裏的五人相似,連壹絲影兒都沒有。王美玉的臥房我倒見過:床上大紅綢面的被子,疊在床裏邊;桌上大圓鏡子,壹個女人脫了鞋坐在床邊上,旁邊煎著大半臉盆的鴉片。那是我在上海尋找住房時看見的,向鐘書形容過。我在清華做學生的時期,春假結伴旅遊,夜宿荒村,睡在鋪幹草的泥地上,入夜夢魘,身下壹個小娃娃直對我嚷:“壓住了我的紅棉襖”,壹面用手推我,卻推不動。那番夢魘,我曾和鐘書講過。蛆叫“肉芽”,我也曾當作新鮮事告訴鐘書。鐘書到湖南去,壹路上都有詩寄我。他和旅伴遊雪竇山,有紀遊詩五古四首,我很喜歡第二第三首,我不妨抄下,作為真人實事和小說的對照。
天風吹海水,屹立作山勢;浪頭飛碎白,積雪疑幾世。我常觀乎山,起伏有水致;蜿蜒若沒骨,皺具波濤意。乃知水與山,思各出其位,譬如豪傑人,異量美能備。固哉魯中叟,祗解別位智。
山容太古靜,而中藏瀑布,不舍晝夜流,得雨勢更怒。辛酸亦有淚,貯胸敢傾吐;略似此山然,外勿改其度。相契默無言,遠役喜壹晤。微恨多遊蹤,藏焉未為固。衷曲莫浪陳,悠悠彼行路。
小說裏只提到遊雪竇山,壹字未及遊山的情景。遊山的自是遊山的人,方鴻漸、李梅亭等正忙著和王美玉打交道呢。足見可捏造的事豐富得很,實事盡可拋開,而且實事也擠不進這個捏造的世界。
李梅亭途遇寡婦也有些影子。鐘書有壹位朋友是忠厚長者,旅途上碰到壹個自稱落難的寡婦;那位朋友資助了她,後來知道是上當。我有個同學綽號“風流寡婦”,我曾向鐘書形容她臨睡洗去脂粉,臉上眉眼口鼻都沒有了。大約這兩件不相幹的事湊出來壹個蘇州寡婦,再碰上李梅亭,就生出“倷是好人”等等妙語奇文。
證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壹個郵局裏看見的女職員。她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壹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鐘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發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壹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壹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範小姐、劉小姐之流想必是大家熟悉的,不必再介紹。孫柔嘉雖然跟著方鴻漸同到湖南又同回上海,我卻從未見過。相識的女人中間(包括我自己),沒壹個和她相貌相似,但和她稍多接觸,就發現她原來是我們這個圈子裏最尋常可見的。她受過高等教育,沒什麽特長,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醜;沒什麽興趣,卻有自己的主張。方鴻漸“興趣很廣,毫無心得”;她是毫無興趣而很有打算。她的天地極小,只局限在“圍城”內外。她所享的自由也有限,能從城外擠入城裏,又從城裏擠出城外。她最大的成功是嫁了壹個方鴻漸,最大的失敗也是嫁了壹個方鴻漸。她和方鴻漸是蕓蕓知識分子間很典型的大婦。孫柔嘉聰明可喜的壹點是能畫出汪太太的“扼要”:十點紅指甲,壹張紅嘴唇。壹個年輕女子對自己又羨又妒又瞧不起的女人,會有這種尖刻。但這點聰明還是鐘書賦與她的。鐘書慣會抓住這類“扼要”,例如他能抓住每個人聲音裏的“扼要”,由聲音辨別說話的人,盡管是從未識面的人。
也許我正像堂吉訶德那樣,揮劍搗毀了木偶戲臺,把《圍城》裏的人物斫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硬紙做成的斷肢殘骸。可是,我逐段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使我放下稿子大笑的,並不是發現了真人實事,卻是看到真人實事的壹鱗半爪,經過拼湊點化,創出了從未相識的人,捏造了從未想到的事。我大笑,是驚喜之余,不自禁地表示“我能拆穿妳的西洋鏡”。鐘書陪我大笑,是了解我的笑,承認我笑得不錯,也帶著幾分得意。
可能我和堂吉訶德壹樣,做了非常掃興的事。不過,我相信,這來可以說明《圍城》和真人實事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