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街道上的青草是處女森林最初的萌芽,這森林將覆蓋當今諸多城市的處所。這明亮、溫柔、新鮮得驚人的綠色屬於新的有靈性的自然。彼得堡確實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城市。丈量現代化的步伐(即速度)的標尺不是地下鐵道和摩天大樓,而是從城市的磚石縫間擠出的快樂的小草。
我們的血液,我們的音樂,我們的國家——所有這壹切都將在新的自然、靈魂的自然那溫柔的存在中得到延續。在這沒有人的精神的王國中,每棵樹都將是女神,每壹現象都將談起自己的變形。
制止嗎?為什麽?當滿懷回歸渴望的太陽披著短短的挽具向自己的家奔去時,誰能把它制止?向它獻上頌歌難道不勝過向它乞求施舍嗎?
他什麽也不明白,
像孩子壹樣孱弱又膽怯,
陌生的人們為了他,
用網捕獲了野獸和魚……
謝謝妳們,“陌生的人們”,感謝妳們動人的關懷,感謝妳們對舊世界溫柔的監護。那舊世界“已非此世”,它已完全投向對即將來臨的變形的渴望和準備:
我只要壹想象那個最憂傷的夜晚,
城中的那夜是我最後的壹宿。
我只要壹憶起與所有道路的分離,
就是此時淚水仍會從眼裏湧出。
是的,舊的世界“已非此世”,但它比任何時候都更具活力。文化成了壹座兵營: 我們有的不是食品而是大鍋飯,不是房間而是鬥室,不是服裝而是遮體布。我們終於贏得了內在的自由,真正的內在的歡樂。我們飲著陶罐裏的水像飲著酒,在修道院的飯堂裏也比在酒店裏更喜歡太陽、蘋果、面包、土豆。從今以後不僅解除肉體的饑餓,也解除精神的饑餓。如今人們所不知道的,只有肉體的饑餓,只有精神的食物。對於他們來說,詞就是肉體,普通的面包就是快樂和秘密。
如今,人們分化成了詞的朋友和敵人,在這壹分化面前所有其他的分化都黯然失色了。實在的羔羊和公羊。我幾乎是肉體地感覺到了來自詞的敵人的不潔的羊的氣味。後者在所有嚴肅分歧時提出的論據在此處是完全合適的: 我的對手發出難聞的氣味。
國家體制世俗化的進程並未像法國大革命理解的那樣,因教會和國家的分離而中止。社會的轉折帶來了更深刻的世俗化。
國家與文化間有機的新的相互關系的類型近似於各封地的王公與修道院的關系。王公們支持修道院是為了咨詢,這壹點顯而易見。國家對待文化珍品的曖昧態度使它自己完全依賴於文化。文化珍品裝飾國家政體,授予國家以顏色和形式,如果想要的話,甚至還有性別。國家的大廈、陵墓和門樓上的題字能保護國家免遭時間的摧毀。
詩歌是壹把犁,它能翻耕時間,使時間的深層、時間的黑土面朝上。但是也有這樣的時代,人類不滿足於眼前的歲月,懷念著過去,像個農夫似的渴望時間的處女地。藝術中的革命不可避免地會導致古典主義。不是因為大衛奪走了羅伯斯庇爾的收獲,而是因為土地有這樣的渴望。
常常聽到這樣的話: 這固然好,但這已是昨天。而我要說: 昨天還未降生。昨天還未真正有過。我希望再壹次出現奧維德、普希金、卡圖盧斯,而歷史的奧維德、普希金、卡圖盧斯卻不能讓我滿意。
令人吃驚的是,所有的人當真與詩人糾纏在壹起,怎麽也分解不開。仿佛讀了,就得了。用如今的話來說,克服了。完全不是這樣。卡圖盧斯的銀號角“我們渴望亞洲那些明亮的城市”能比任何未來主義的謎語更強烈地折磨人,驚擾人。這句話不是用俄語說的。但這句話應該用俄語說。我引的是拉丁文的詩,因為它顯然會被俄國讀者理解為必須的範疇: 命令式在其中聽起來更是突出。但這也是壹切詩歌的特性,因為詩歌是古典的。詩歌應被理解為應該是的東西,而不是已經是的東西。
因此,連壹位詩人都未曾有過。我們擺脫了回憶的重負。可是有這麽多歡樂的預感: 普希金、奧維德、荷馬。壹個鐘情者於寂靜中被壹些溫柔的名字絆了壹個跟頭,突然想起,這壹切都已有過: 語詞、頭發、公雞。那只公雞在窗外鳴叫,它鳴叫的已是奧維德的詩行,壹種重復的歡樂占據著它,壹種頭暈目眩的歡樂:
像飲著暗色的水,我飲著攪混的空氣,
時間被犁鏵翻耕,玫瑰成為土地。
於是,詩人不再害怕重復,很容易為古典的酒所醉。
對於壹個詩人為是的東西,對於所有的詩人亦為是。沒有必要去創建任何壹種流派。沒有必要去杜撰自己的詩學。
在詞的生活中出現了壹個英雄的時代。詞就是肉體和面包。詞分享著面包和肉體的命運: 苦難。人是饑餓的。國家更饑餓。但還有壹種越發饑餓的東西: 時間。時間想吞食國家。由傑爾查文鐫刻在石版上的威脅,號聲般嘹亮。誰能撿起詞,並把它展示給時間?沒有什麽比列昂季耶夫的拜占庭國家更饑餓的了: 它比壹個饑餓的人還可怕。去憐憫否定詞的文化——這便是壹個當代詩人的社會性的道路和功績。
在那個該聽見的人的心裏存在著時間,
像妳的船艦正駛向深淵……
別向詩歌要求過多的物、具體和材料。這也是壹種革命性的饑餓。壹種督馬式的懷疑。為何非得用手指去觸摸?而主要的是,為何混淆詞與物,混淆詞與詞所指代的對象?
難道物是詞的主人?詞就是靈魂。活的詞並不表示對象,而是像選擇住所壹樣自由地選擇對象的這壹或那壹意義,選擇物和可愛的軀體。詞圍繞著物自由地徘徊,就像靈魂圍繞著壹具雖被拋棄卻未被遺忘的軀體。
關於物所說的壹切,也可以換壹種方式用形象來說:
抓住漂亮詞藻,把它掐死!
如果妳能寫,如果妳會寫,妳就去寫無形象的詩吧。壹個盲人剛用能見的手指觸上親愛的臉龐,就立即認出了這張臉,於是,欣喜的淚水,相認的真正欣喜的淚水便會在長期的別離後從他的眼中淌出。壹首詩靠內在的形象存活,靠先於寫就的詩出現的發聲的形式模塊存活。尚不存在壹個詞,而壹首詩卻已在鳴響了。這是內在的形象在鳴響,這是詩人的聽覺在把它觸摸。
只有相認的瞬間才使我們感到甜蜜。
如今似乎出現了壹種類似教徒祈禱般的無聲囁嚅的現象。在神聖的狂亂中,詩人們在用所有時代、所有文化的語言說話。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了。如同壹間逝者的房屋對所有的人開放,舊世界的門也在大眾面前完全敞開。突然間,壹切都成了公***的財產。走過去,就能把它抄起。所有的迷宮,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禁區,所有的地方都可以通行。詞成了壹支不是七柱而是千柱的排簫,它充滿了所有世紀的靈氣。無聲囁嚅中的最美妙之處,就是說話者不懂得他所說的那壹語言。他說的是壹種完全未知的語言。所有的人和他都覺得他說的是希臘語或迦勒底語。有壹種與博學完全相悖的東西。當今的詩歌盡管復雜,盡管有內部的精雕細琢,但仍是天真的:
請聽聽這樸素的歌……
當代的綜合詩人,我覺得不是魏爾蘭,而是某個文化的魏爾蘭。對於他來說,舊世界全部的復雜性就是那桿普希金的排簫。思想、科學體系和國家學說在他體內的歌唱,恰如夜鶯和玫瑰在他前輩的體內歌唱。是誰說革命的起因就是星際空間的饑餓?應該在太空裏播種麥粒。
(劉文飛 譯)
註釋:
原文為拉丁文,錄自奧維德的《哀歌》第1卷第3歌。
原文為拉丁文,錄自卡圖盧斯的詩。
傑爾查文(1743—1816): 俄國詩人,俄國古典主義學代表。
列昂季耶夫(1831—1891): 俄國斯拉夫派理論家,主張俄國接近東方,實行所謂的“拜占庭主義”。
督馬(約760—823): 約公元820年率拜占庭人起義的領袖。
原文為法文,錄自魏爾蘭的《詩的藝術》。
原文為法文。
賞析
當彼得堡、音樂、時間、詞語和文化等關鍵詞出現在曼德爾施塔姆的文章中時,我們絲毫不會感到奇怪,如果妳了解他,就會明白。彼得堡作為俄羅斯最具文化融合性的城市,濃縮了其歷史上的各個階段,它既保存了普希金創作的黃金時代的記憶,又保留了世界文化的影響。作為“世界文化的繼承者”,曼德爾施塔姆宣稱,從街道磚縫間擠出的快樂的小草是丈量現代化的標尺,因此彼得堡可謂世界上最先進的城市。城市的磚石固然堅硬,新時代的氣息卻能透過無縫的空隙鉆出來,靈性的自然是不可阻擋的。生命和音樂、詩歌壹起在這靈性的自然中延續。
然而,詩歌在世俗的生活中蒙塵,詞語在兵營般的現實中變成了受難的面包,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現實固化了詞語的含義,將其變成了具體的材料、僵硬的軀體。而象征主義詩歌鼓吹形象,將詞語用壹層又壹層的蠶繭包裹起來,詩歌幾乎透不過氣來,慢慢地失去生命。曼德爾施塔姆痛心地指出,詞被當作肉體和面包分享其苦難的命運。在詞的生活中出現了壹個英雄時代,詞語被當成了物。但是詩歌的語言中,詞語只是詞本身,並非所指對象的表示者。“別向詩歌要求過多的物、具體和材料。……為何非得用手指去觸摸?而主要的是,為何混淆詞與物,混淆詞與詞所指的對象?”詩歌不是具體可感的物體,它是靈魂。構成詩歌的詞語也是活生生的靈魂,它是自由的,具有選擇意義的權利。
食品成了大鍋飯,房間變成了鬥室,服裝變成了遮體布,然而造成語言物化和文化破壞的不僅是國家體制,還有打著藝術旗號的詩歌流派,他們將語言固化了,用形象束縛語言,用過於牽強的神秘化的形象束縛了語言的翅膀。而詩歌應該是超流派的、多義的、未完成的,也是超時間的音樂。曼德爾施塔姆從壹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與象征主義背道而馳。對於詞語,阿克梅派提出了“自在的詞語”,強調語言意義的自由選擇。曼德爾施塔姆認為語言是壹種歷史性的現象,與文化密切相關,“詞語的自覺含義”是詞語存在的整個歷史文化過程中產生的意義的綜合。在創作的過程中,作家用聯想的方式賦予詞語各種意義,然而聯想不是漫無邊際的,必須符合邏輯性,符合文化歷史發展中所包含的詞語多義性。詞語的意義不能是象征主義的出於神秘化和復雜化的目的肆意創造和改變名稱所能改變和產生的。面對象征主義對詞語的物化和形象化,曼德爾施塔姆呼籲說:“如果妳能寫,如果妳會寫,妳就去寫無形象的詩吧。”
詩歌有內在的生命和靈魂,在曼德爾施塔姆看來,詩歌的靈魂就是音樂性和韻律感,“壹首詩靠內在的形象存活,靠先於寫就的詩出現的發聲的形式模塊存活。尚不存在壹個詞,而壹首詩卻已在鳴響了”。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活下來的是充滿樂感的詩歌,而不是僵硬的詞語堆砌的建築。詞語的含義是繼承性的、文化性的,浸潤了自古希臘文化開始的深厚內涵。所以,曼德爾施塔姆最後回到了基督教的懷抱,不是因為他信仰,而是他需要文化的完整性。詩歌是“千柱的排簫”,“充滿了所有世紀的靈氣”,缺壹不可。
(石梅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