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組詩(選四) 今晚所有的光只為妳照亮
今晚妳是壹小塊殖民地久久停留,憂郁從妳身體內
滲出,帶著細膩的水滴
月亮像壹團光潔芬芳的肉體
酣睡,發出誘人的氣息
兩個白晝夾著壹個夜晚
在它們之間,妳黑色眼圈
保持著欣喜
怎樣的喧囂堆積成我的身體
無法安慰,感到有某種物體將形成
夢中的墻壁發黑
使妳看見三角形泛濫的影子
全身每個毛孔都張開
不可捉摸的意義
星星在夜空毫無人性地閃耀
而妳的眼睛裝滿
來自遠古的悲哀和快意
帶著心滿意足的創痛
妳優美的註視中,有著惡魔的力量
使這壹刻,成為無法抹掉的記憶 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妳沒有
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妳
妳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妳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妳驚訝地看到妳自己,妳使我醒來
聽到這世界的聲音,妳讓我生下來,妳讓我與不幸構成
這世界的可怕的雙胞胎。多年來,我已記不得今夜的哭聲
那使妳受孕的光芒,來得多麽遙遠,多麽可疑,站在生與死
之間,妳的眼睛擁有黑暗而進入腳底的陰影何等沈重
在妳懷抱之中,我曾露出謎底似的笑容,有誰知道
妳讓我以童貞方式領悟壹切,但我卻無動於衷
我把這世界當作處女,難道我對著妳發出的
爽朗的笑聲沒有燃燒起足夠的夏季嗎?沒有?
我被遺棄在世上,只身壹人,太陽的光線悲哀地
籠罩著我,當妳俯身世界時是否知道妳遺落了什麽?
歲月把我放在磨子裏,讓我親眼看見自己被碾碎
呵,母親,當我終於變得沈默,妳是否為之欣喜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不著邊際地愛妳,這秘密
來自妳的壹部分,我的眼睛像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妳
活著為了活著,我自取滅亡,以對抗亙古已久的愛
壹塊石頭被拋棄,直到像骨髓壹樣風幹,這世界
有了孤兒,使壹切祝福暴露無遺,然而誰最清楚
凡在母親手上站過的人,終會因誕生而死去 我,壹個狂想,充滿深淵的魅力
偶然被妳誕生。泥土和天空
二者合壹,妳把我叫作女人
並強化了我的身體
我是軟得像水的白色羽毛體
妳把我捧在手上,我就容納這個世界
穿著肉體凡胎,在陽光下
我是如此眩目,是妳難以置信
我是最溫柔最懂事的女人
看穿壹切卻願分擔壹切
渴望壹個冬天,壹個巨大的黑夜
以心為界,我想握住妳的手
但在妳的面前我的姿態就是壹種慘敗
當妳走時,我的痛苦
要把我的心從口中嘔出
用愛殺死妳,這是誰的禁忌?
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妳
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註妳全身
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
壹片呼救聲,靈魂也能伸出手?
大海作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
高舉到落日腳下,有誰記得我?
但我所記得的,絕不僅僅是壹生 妳要盡量保持平靜
壹陣嘔吐似的情節
把它的弧形光懸在空中
而我壹無所求
身體波瀾般起伏
仿佛抵抗整個世界的侵入
把它交給妳
這樣富有危機的生命、不肯放松的生命
對每天的屠殺視而不見
可怕地從哪壹顆星球移來?
液體在陸地放縱,不肯消失
什麽樣的氣流吸進了天空?
這樣膨脹的禮物,這麽小的宇宙
駐紮著陰沈的力量
壹切正在消失,壹切透明
但我最秘密的血液被公開
是誰威脅我?
黑夜更有力地總結人們
在我身體內隱藏著的永恒之物?
熱烘烘的夜飛翔著淚珠
毫無人性的器皿使空氣變冷
死亡蓋著我
死亡也經不起貫穿壹切的疼痛
但不要打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又害怕,又著迷,而房間正在變黑
白晝曾是我身上的壹部分,現在被取走
橙紅燈在我頭頂向我凝視
它正凝視這世上最恐怖的內容
《靜安莊》(組詩)選二 仿佛早已存在,仿佛早已就序
我走來,聲音概不由己
它把我安頓在朝南的廂房
第壹次來我就趕上漆黑的日子
到處都有臉型相像的小徑
涼風吹得我蒼白寂寞
玉米地在這種時刻精神抖擻
我來到這裏,聽到雙魚星的哞叫
又聽見敏感的夜抖動不已
極小的草垛散布肅穆
脆弱唯壹的雲像孤獨的野獸
躡足走來,含有壞天氣的味道
如同與我相逢成為值得理解的內心
魚竿在水面滑動,忽明忽滅的油燈
熱烈沙啞的狗吠使人默想
昨天巨大的風聲似乎了解壹切
不要容納黑樹
每個角落布置壹次殺機
忍受布滿人體的時刻
現在我可以無拘無束地成為月光
已婚夫婦夢中聽見卯時雨水的聲音
黑驢們靠著石磨商量明天
那裏,陰陽混合的土地
對所有年月了如指掌
我聽見公雞打鳴
又聽見軲轆打水的聲音 從早到午,走遍整個村莊
我的腳聽從地下的聲音
讓我到達沈默的深度
無論走到哪家門前,總有人站著
端著飯碗,有人搖著空空的搖籃
走過壹堵又壹堵墻,我的腳不著地
荒屋在那裏窮兇極惡,積著薄薄紅土
是什麽擋住我如此溫情的視線?
在螞蟻的必死之路
臉上蓋著樹葉的人走來
向日葵被割掉頭顱,粗糙糜爛的脖子
伸在天空下如同壹排謊言
蓑衣裝扮成神,夜裏將作惡多端
寒食節出現的呼喊
村裏人因撫慰死者而自我克制
我尋找,總帶著未遂的笑容
內心傷口與他們的肉眼連成壹線
怎樣才能進入靜安莊
盡管每天都有溺嬰屍體和服毒的新娘
他們回來了,花朵列成縱隊反抗
分娩的聲音突然提高
感覺落日從裏面崩潰
我在想:怎樣才能進入
這時鴉雀無聲的村莊
《十四首素歌》(組詩)選壹 母親說:“在那黃河邊上
在河灣以南,在新種的小麥地旁
在路的盡端,是我們村”
在黃河岸是謝莊
母親姓謝名諱
若香草和美人之稱
她從坡脊走來
河流擴大
坡地不斷坍塌泥土
湧到對面的河灘之上
母親說:“我們的地在壹點點失去”
於是就有了械鬥、遷徙
就有了月黑風高時的搶劫
壹個鬼魂的泅渡
就有了無數鬼魂的奢望
那些韶華紅顏的年輕女孩
她們的愛人都已逝去
“在黃河上刮來刮去的寒風
每年刮著他們年輕的屍骨”
雖然河水枯黃、石灘粗糙
我的母親出落得動人
她的臉像杏子
血色像桃花
當她走過坡脊
她是黃河上最可愛的事物
當她在河邊赤腳踩踏衣服
壹古寒意刺痛了岸邊的小火
使他們的內心壹陣陣懊惱
我的四十歲比母親來得更早
像鳥兒壹只只飛走
那壹年年熟視無睹的時間
我天生的憂傷鎖在骨髓裏
不被我身旁的年輕人所知
也不被睡在我身旁的人所察覺
我的四十歲比母親來得更早
“什麽樣的男人是我們的將來?
什麽樣的男人是我們等至遲暮?
什麽樣的男人在我們得到時
與失去壹樣悲痛?
什麽樣的男人與我們的
睡眠和死亡為伴?”
我的母親從坡脊上走來
挾著書包還沒有學會
壹種適合她終身的愛但
已經知道作女人的弊病
和戀愛中那些可恥的事情
她沒有絲綢身著麻布衣衫
誰看見她
誰就會忘記自己的壹切
使遙遠的事物變得悲哀
使美變得不可重復
是妳變得不朽
時間的筆在急速滑動
產生字就像那急速滑落的河灘上
傾斜如註的卵
不顧及新墳中死亡者的痛苦
流到東流到南
又拍打到對面
不顧及人們為它死在兩岸 妳是
壹個迷途的女人
生來就如此生來就
合體相稱無依無靠
厭倦了生活妳是
壹個迷途的女人於妳無損
人們壹動不動而妳
四處漂零
做妳想做的事
在夜裏夢遊
發出壹種受苦的聲音妳是
壹個迷途的女人
豆蔻年華男人們為此覆沒
而妳總不相信
壹些謊言將使妳痛哭
哭得足夠傷心
迷人的冬天妳婚姻失敗
像個完成者去找老朋友
或者大同小異妳是
壹個迷途的女人
於妳無損 天下烏鴉壹般黑
我感到膽怯,它們有如此多的
親戚,它們人多勢眾,難以抗拒
我們卻必不可少,我們姐妹四人
我們是黑色房間裏的圈套
亭亭玉立,來回踱步
勝券在握的模樣
我卻有使壞,內心刻薄
表面保持當女兒的好脾氣
重蹈每天的失敗
待字閨中,我們是名門淑女
悻悻地微笑,挖空心思
使自己變得多姿多彩
年輕、美貌,如火如荼
炮制很黑,很專心的圈套
(那些越過邊境、精心策劃的人
牙齒磨利、眼光筆直的好人
毫無起伏的面容是我的姐夫?)
在夜晚,我感到
我們的房間危機四伏
貓和老鼠都醒著
我們去睡,在夢中尋找陌生的
門牌號碼,在夜晚
我們是瓜熟蒂落的女人
顛鸞倒鳳,如此等等
我們姐妹四人,我們日新月異
婚姻,依然是擇偶的中心
臥室的光線使新婚夫婦沮喪
孤註壹擲,我對自己說
家是出發的地方 她的視點從床的壹端
射向另壹端 看著妳的身體
從壹大堆衣服 手機 鞋
和鑰匙中鉆出來
還有妳的指頭
它們修長 剛直
似乎能再次聽見
盆骨和白晝的碰撞聲
每個人都被閹割了
每個人的健康都遺失了
每個人都暴露在他的肉體之外
要去的地方是個苦難窩
即使穿上盔甲 此時也不能
把妳的穴道包裹起來
妳的每壹寸肌膚終究會
慵懶起來 可供撫摸
她也會為此快活壹番
關燈吧 進化論的高潮壹再說:
妳今晚準備獻出來的
不是那麽重要 對她而言
(他們的孩子會看見
生育的全過程
羊水 血 嬰兒
唏裏嘩啦地沖出來
沒留下壹滴精子可供選擇
沒留下壹寸空間可供棲息) 她們說:不要妳
妳坐在兩個紅色口袋之間
妳的床單是白色的
妳的大衣 遠處的街道
是白色的
她們說是因為她們不知道
天在下面 地在上面
她們也不知道化身為酒的驚喜
男女的聲音很遠很近
象靠過來靠過去的肩膀
我說我要妳
我要搶在DJ到來之前
把我和妳搞定
於是我從空到滿
從壹種白到另壹種白
不太麻煩
她們也不知道妳悄悄地
塞給我壹種能力
兩個紅色口袋象
兩個貼得很近的乳房
妳坐在它們中間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