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論·宋詩》中說:“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辟。唐詩之美在情辭,故豐腴;宋詩之美在氣骨,故瘦勁。”這番話說的便是唐、宋詩各自的特色。
舉壹個例子說明,比如李白的《洞庭湖》(之壹):“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天南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此詩只是寫洞庭西望之所見,信手拈來,毫不著力,讀來的確是蘊藉空靈,情在景中,這是以韻勝。
再看黃庭堅的《題鄭防畫夾》(之壹):“惠崇煙雨歸雁,坐我瀟湘洞庭。欲喚扁舟歸去,故人言是丹青。” 這首詩前三句寫的是湖中景致及景色之動人,待到詩人欲買舟壹遊時,方明白並非真景,原來乃是畫。前三句的烘托作勢,目的全為閃出最後壹句,足見頗費匠心,深折透辟,即以意勝。
唐詩重韻致,所以大都情景交融,或情寓景中。又如像李白《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四句均寫景,並無特別深意,然其中灑脫高遠,讀者自能體會;其美全在情辭。這便是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講的“不涉理路,不落言詮”。
而同是寫廬山,蘇軾《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便不盡相同,前兩句還是寫景,但後兩句卻是議論,不過正因有此議論,更能讓人充分領略到廬山的峰回路轉。清人趙翼評論道:“廬山名作如林,若再實做,斷難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於以偏師取勝。”
的確,本詩與李白詩相比,意思較為深刻,以氣骨見長;但情辭之豐腴則有所不如了。蘇軾此詩的意義還不僅於此,讀者還可從中領悟到深刻的哲理;而這也是宋詩的特色之壹,即富於理趣。
至於富理趣,唐詩中本有,像王維的《酬張少府》“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詩人只是敘事寫景,松風山月、解帶彈琴,均可資以悟道。最後以不答作答,耐人尋味。理寓於景,意在言外,這是唐詩說理的特色。
而宋詩說理的特色,則可以照看黃庭堅的《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樂園二首》(之壹):“萬事同壹機,多慮即禪病。排悶有新詩,忘蹄出兔徑。蓮花出淤泥,可見嗔喜性。小立近幽香,心與晚色靜。”相對上壹首而言,二詩其實含義相同,但黃詩在寫法上較為曲折,說理更加透辟;只不過言盡句中,論到含蓄則有所不如了。
在說理詩上唐、宋詩各有各的特色,寫景詩亦然。再如像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北風卷地百草折),雖然極盡描摹之能事,但款款道來,數換韻腳以作停頓,步驟合拍。宋詩中例蘇軾的《百步洪》(長洪鬥落生跳波),效仿韓愈《送石處士序》中的比喻手法,壹氣呵成,使人應接不暇;且中間不換韻腳,大有直下之勢。詩的優美與文的流暢兼有,寫作技巧可說比岑詩有進步,但不免失之急迫,沒有唐詩的雍容之態。
宋詩不僅在章法上,在音調上也壹改舊觀,多挺拔瘦勁,以黃庭堅詩為代表,與唐詩的渾雅之音迥異。此外,嚴羽曾指摘黃庭堅和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實際這也正是宋詩區別於唐詩之處,是宋詩的壹大特點。
宋人既求新求變,於是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皆入文章,獨辟蹊徑。而唐詩中香草美人、男女情辭,在宋詩中卻很少能見到;這主要是唐末出現並在宋代發展起來的詞,其體裁形式適於言情,故宋人的這類情感大多轉註到了詞中。
唐、宋詩的孰優孰劣歷來紛爭不止,褒貶取舍因人而異。宋詩的長處在於技法上較唐詩有所進步,以及題材的擴大,不過文學技巧越是進步,天籟自然越失,難免露出斧鑿之痕,失卻雍容渾厚之美,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而與此同時,若壹味求新求變、求深求險,壹但無新意所得,只好留意於字句之間,舍本逐末,便有損詩境,因辭害意。而宋詩不及唐詩之處也正在於此。
就文學的發展而言,貴獨創而不貴拘泥,宋詩人在唐詩已然興盛至斯的情況下,難以為繼;窮則思變,於是開辟新境,涉足唐人未到之處,另創壹格與唐詩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元明之後,詩盡管也有所變化,卻均越不出這兩大派的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