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的黃昏，我如往常壹樣走出家門
走了很遠很遠，我還能聽到親人呼喚的聲音
看到指間的香煙不斷減損，我有片刻失神
想起那過去的歲月和在歲月中老去的肉身
許多年前，我不可思議地年輕
不像現在這樣飽受磨折，壹身風塵
那時候，壹切都是多麽生動快活啊
我記得我壹個人，身無分文
也是在這樣殘陽如血的黃昏
大著膽子，開始了流浪的青春
帶著熱血，我看過祖國的山河
幾乎走遍了地圖上所有我向往的地方
我還悄悄愛過壹個可愛的女孩
在那個男女生從不說話的尷尬年代
甚至今日，她還深深埋在我的心懷
我流浪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也在壹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我回到家
含著淚，我接過父輩手中的犁耙
這代表著我接過了壹種沈重的命運
也接過了許多難以言說的其他
和所有的農人壹樣，春種秋收
我在田野裏勞作，從日出到日落
古老的土地在我手裏脫胎換骨
這讓我隱隱約約而無比堅定地信奉著
我看似單薄的身體裏孕育著江河
後來，我有了年紀，這歲月賦予的期許
再後來，我也有了妻子和兒女
有了另壹種可以依恃的勇氣
至此，我身體裏的那條江河
終於成型，而後決堤
壹露面，便浩浩蕩蕩，氣勢磅礴
又壹根香煙即將燃盡，真快啊
我看見自己從遠古的回憶走來
又轉頭走向遠古的回憶去尋覓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吸煙的呢？
為什麽我感覺已經吸了很多年？
它們好像是我身體的壹部分了
它們點綴了什麽？摧毀了什麽？
它們代替了什麽？象征了什麽？
或者——它們，就是我嗎？
這不祥的聯想讓我不安
我想起出門前，家人的萬般叮囑
殘陽如血，我轉身，想走回家
時光的列車轟隆隆開過，猝不及防
我被撞出很遠很遠，爾後又重重拋落
我的血液淌成了江河，殘陽依舊如血
帶著微笑，我閉上眼睛，那壹剎那
我仍然聽得到家人的呼喚，清晰而遙遠
亡靈書
我從未想過，有些路壹旦啟程便再無歸程
就像我從未想過
孕育過江河的我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我曾經說過許多美麗的謊言
在每壹個應該憂傷痛苦的瞬間
如我所願，謊言輕易地將憂傷痛苦虛掩
可此時此刻，我多麽為難
身體墜落在地，靈魂飛升而起
我看到香煙終於暗了，滅了
那條決堤的江河，也衰了，頹了
殘陽如血，大地亦如血
這壹切似乎早有預兆
接下來，還會有我熟悉的月光
天亮了，朝陽還會緩緩升起
這世界沒了我也還是從前的模樣
我只能站在壹旁靜靜地想象
天亮的時候，霞光布滿靈堂
祭奠的人來來往往
是誰的哭泣痛斷肝腸
我是壹個農人，我沒有墓碑
我的棺材註定埋在冰冷的大地上
和我的祖輩靠在壹起，彼此取暖
那隨著殘陽落下的每壹寸時光
都如我壹樣，永遠不能生還了啊
過往的日子都成了豐碑，璀璨而傷痕累累
未來，人們談起我的時候會是什麽語氣
又會有誰，對我這短暫平凡的壹生斷章取義
對這人間，我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又會是誰，善待我念念不忘的寶貝
我毫不懷疑充滿希望的未來
就像我堅信泥濘的土地上會長出光芒
就像我堅信雕敝的田園也有詩意的胸膛
就像以前，我擁有著壹切美好的事物那樣
而現在，我擁有的只是荒野
荒野裏，我再次回憶起過往的歲月
我甚至記得許多微不足道的細節
啊，我什麽都記得，什麽都記得
我為這無法註銷的記憶而傷悲，因為
我再也無法融入我依戀的人間的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