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這些日子,在誌願軍就要跟他們分手的日子,深深的離情卻牽著他們的心。他們可以承擔壹個浩大的戰爭,可以承擔重建家園的種種艱辛,可是卻承擔不了如此沈重的離情。誌願軍也是這樣。他們在遠離祖國的八年中,時時想著祖國,念著祖國,可是,當他們壹旦要離開這結下生死之誼的人民,卻是無限地依戀。
用什麽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呢,戰士們又有什麽呢,他們只有壹雙結著硬繭的手,壹顆赤誠的心。在這離別以前的有限時刻裏,我看見他們在日夜辛忙。人民軍的戰友們就要接防來了,他們把營房刷了壹遍又壹遍,就是墻上濺了幾個泥點,也要重新刷過,就是壹把水壺,也要把它擦亮。為了美化營地,他們簡直成了傳說中煉石補天的女神。他們從東山爬到西山,從北嶺奔到南嶺,采來了紅石、白石、黃石、綠石,還挖來了苔蘚的青茸,給每座房舍的四圍都鑲了花邊,給每座院心都修了花壇,說是花壇,實在是壹幅幅繡在地上的彩畫。這裏有龍、鳳、獅、虎,有白兔、彩蝶,有水中青蓮,有雪地紅梅,還有白雲繚繞的天安門和牡丹峰。如果妳走近細看,就更會看出戰士們的苦心:他們是用手電泡塗了紅漆,做成小白兔的眼睛;把瓶口切下來,鑲上花瓷碗片,做成了蝴蝶翅上的花點;就是在那漱口池裏,也砌了紅日、雄雞和“早晨好”的祝辭。正像戰士詩裏說的“園地道路作錦綢,擺花好似坐繡樓”,這裏的壹花壹葉,都滲透著戰士們的汗水和深情!
此外,戰士們還把最心愛的東西,留贈給人民軍的戰友,在每壹座禮品室裏,都袒出了他們的壹顆顆紅心。就是我這在部隊多年的人,也從沒有賞識過戰士們這麽多的機密。這些贈品,都是他們從來不舍得用,從來不拿給人看,壹直藏在小包袱的最裏層的,都是包藏多年,跟他們跋山涉水,在水裏火裏就是犧牲生命也不肯丟的。這次,為了離開這塊國土,為了最珍貴的友誼,他們的機密泄露了。這裏有愛人分手時連夜做成的手帕,有壹參軍就背著的繡花襪底,有家傳幾代的瓷碗,有姐妹的繡花荷包,有洞房花燭之夜的合歡杯,還有未婚妻用紅毛線織成的腰帶。這些愛物,就是他們本人,也只是在沒有人的時候,才取出來看壹下,接著又匆匆藏起,可是,今天他們拿出來了,而且用紅紙題了詩句,擺在這裏。有壹雙做得異常精美的繡花襪底,上面附著壹首這樣的詩:
妻子做襪千針線,臨別贈我在江邊,
愛情綿綿如江水,永遠常流水不斷。
此襪愛在我心間,藏在包內整四年,
轉送戰友表心意,兩心相盼永相連。
這些動人心弦的贈禮,使得另壹些戰士們難煞了。戰士胡明富等三個同誌,決定親手做繡花手絹給人民軍。他們沒有布,就扯了包袱皮,又找來顏料,染了幾束彩線,染時候還放了堿,讓它永不褪色。殺敵勇士就這樣拿起了繡花針,變成了繡花姑娘。繡呵,繡呵,兩條繡花手絹終於繡成了。他們還題了下面的詩:
粗手繡花夜更深,繡了壹針又壹針,
針針線線心相印,中朝友誼比海深。
在這有限的時刻裏,戰士們還多方尋思著,為當地的父老們盡壹點力。他們思慮著: 哪些溪澗在山洪時不好通過, 就架起壹座座石橋和板橋;哪些人家離河太遠,就在散居的村舍邊,挖下壹口口水井;哪些水井靠近大路,又在水井上加了井蓋。他們還挨家挨戶去看,看誰家的房子漏雨,就上新草;誰家的竈臺裂了縫,用灰泥把它抹好。他們還拾來美國的炸彈片,生起爐火,打成了鐮刀,割下山藤編成筐籃,按照朝鮮式樣做成活腿的小圓桌,然後把它分贈給朝鮮的阿爸基和阿媽妮。另壹些心靈手巧的戰士們,他們還為孩子們制作了小手槍、萬花筒和滑冰用的小冰車;為年邁的老人雕制了龍頭拐杖。當這些飽經滄桑的老人把拐杖接到手裏,他們昏花的老眼湧出淚水,他們感慨活過了幾個時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軍隊,這制作萬花筒和龍頭拐杖的軍隊! 他們稱頌著,中國和毛主席教導得好,這些中國孩子的心,簡直是金子壹般的心,銀子壹般的心,水晶石壹般晶瑩玲瓏的心!
在陽德郡日巖裏,我看見戰士們正急急忙忙趕修著壹座朝鮮式樣的房子。原來村裏有個駝背的孤苦的婦人,帶著四人孩子,十年來沒有壹間住房,在這兒那兒借居著。這房子就是為她修的。戰士們懷著深切的愛,把廊柱染成紅的,還在飛下繪了鳥蟲花,繪了兩國人民並肩作戰的彩畫。直到出發前壹天,他們才把房子剛剛烘幹,用白紙好。搬家時熱鬧非常。部隊出動了好幾十名戰士,有人端鍋碗,有人抱壇罐,有人扛木頭,有人背草袋,有人趕小豬,小豬吱吱叫著,鑼鼓敲著,排成了壹長隊,熱熱鬧鬧,把這壹家送進新居。接著,戰士們手拉手,圍著房子,圍著這位朝鮮媽媽跳起舞來,朝鮮媽媽伏在戰士肩上,傾流著自己的眼淚。這時候,她的老母親也從陽德趕來了。這位頭發斑白的老人,滿壹杯酒,捧到政委的唇邊,說昨天晚上她做了壹個夢。她說她夢見壹條天龍從天上下來了。這條天龍在空中悠悠冉冉,消失了,就聽見壹派樂聲。樂聲裏,從四面八方湧來了不知道多少誌願軍,向她的女兒走來,圍著她的女兒跳舞,就像今天戰士們圍著她女兒跳舞的情景壹樣。她說,在夢境裏,她的女兒用雙手提起了裙子,誌願軍就爭著向她的懷裏投著鮮花。那些花朵,看來很輕,可是壹落下來,每壹朵都沈甸甸的,把裙子都墜沈下來。……深情的人民啊,妳對我們的軍隊作了多麽美麗的歌頌! 可以想見,人們要離開這樣的壹支軍隊,怎麽會不深深地依戀!
可是,誌願軍的行期,仍然是壹天天地迫近了。朝鮮父老們,他們白天做活也安不下心去,夜裏也不能安靜睡眠。他們再三探問誌願軍的行期,唯恐人們悄悄離開,壹聽見汽車聲響,就要推開門窗來,張望壹回。如果哪個戰士到了他們家,阿媽妮們就會端出壹銅碗壹銅碗的粟子,再不就從雞窩裏慌忙地抓出發熱的雞蛋,拿來敬客。他們還把熟識的戰士請到家裏,殺雞,買酒,眼看著妳吃到肚裏,仿佛才能寬舒壹下他們的離情。溫井裏有二十二個老媽媽,她們集了錢,準備酒食,請了幾十個戰士去談心。這壹夜,她們向中國孩子們傾吐了自己的感情。有的說,妳們走了,就像我掉了壹扇膀子;有的說,妳們走了,就像是吃飯時缺少了鹽;有的說,要是背得動,媽媽要把妳們背著送過鴨綠江!她們帶著淚,把頭上的銀拔下來。把戴了幾十年的結婚戒指取下來,把傳留幾代的跳舞時帶在身上的小銅鈴拿出來,塞向戰士的懷裏,戴在戰士的手指上。她們還把菜壹口壹口夾到戰士們的嘴裏,有的人含著熱淚咽下去了,有的人背過身去,把阿媽妮餵到嘴裏的棗子又悄悄吐出來,用紙包好,小心地放在衣袋裏,作為對朝鮮母親終生不忘的紀念。戰士們激動地說:“如果美帝敢再動手,就是我活到八十歲,胡子三尺長,我也要帶著兒孫們來抗美援朝!”
朝鮮人民的深情厚意,就是這樣叫人終生難忘。 溫井裏有壹個瞎老媽媽,自她的女兒被日本人搶走,她的壹雙眼睛,就被那年年月月的淚水瞎了。當二十幾個戰士去向她告別的時候,老媽媽動情地說:“妳們在這兒住了幾年,我也沒看見過妳們的模樣兒。妳們幫我修好了房子,我也看不見修房子的是誰。天哪,要是叫我的眼睛睜開,看妳們壹眼,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甘心!”她拍拍自己的心,又摸摸戰士們的胸口:“孩子,我看不見妳們,讓我摸摸妳們吧。” 說過,她把二十幾個戰士從頭到腳都摸了壹遍。
在這惜別時刻,簡直無壹處不是友誼的詩,感人的詩。人們編成許多詩歌來贊頌這珍奇的友誼。在古陽德的楓林柴門中,住著壹位滿頭白發的無名詩翁。我去訪問了他。談到誌願軍的撤離,老人異常惋惜地嘆了口氣,拔筆寫下幾個漢字;“完似,人民全部之言。”老人還遞給我五六個自糊的白紙信封,信封上都寫著“平安南道陽德郡東隉裏七十八歲翁樸仁俊謹奉”的字樣,打開來,都是贈給誌願軍的送行詩章。其中有壹首是:
還鄉千裏路,雁叫三月秋。
兩國兄弟誼,蒼江不盡流。
還有壹首:
夜霜紅深千林樹,可作明朝歡送情,
車壹滿,連呼萬歲動山城。
在這惜別時刻裏,朝鮮人民對犧牲在這塊國土上的中國人民誌願軍烈士們,尤其懷有深深的感情。
在修建東陽裏九龍江橋的時候,流送的木頭常常被石頭堵住,為了排除堵塞,年輕的蔡定琪,奮身跳進急流,不幸被卷進漩渦而犧牲了。這也許是誌願軍犧牲在朝鮮的最後壹人。犧牲後,就葬埋在誌願軍的烈士陵園。可是東陽裏的人民,堅持要把他葬在東陽裏,並且選擇壹塊最好的向陽墓地,按照朝鮮儀式重新安葬。深情的人民呵,他們要東陽裏的男女老幼,擡起頭就能望見蔡定琪的墳墓,也讓蔡定琪,能夠望見他所獻身的九龍江橋。誌願軍答應了這個請求。移葬那天,東陽裏的男男女女都參加了葬儀。下葬前本來是極好的天氣,葬時,忽然間送來了壹片烏雲,下了壹陣大雨,這時候,在墓地上空,現出了美麗非凡的彩虹。下葬完了,彩虹又漸漸隱沒。事後,在東陽裏居民中,流傳著壹段神話式的解說,說這是中朝友誼感動了天地,所以才出現了這樣美麗的彩虹。
離別的日子,終於不顧人們深重的離情來臨了。行李裝上了汽車。大車套上了騾馬。大炮著好了炮衣。營門上已經換上了人民軍的哨兵。戰士們最後壹次掃凈了院子,挑滿了水缸,拍壹拍身上的塵土,打好了行囊。
這壹夜,有多少朝鮮人家沒有合眼,有多少人家午夜三點就亮起了燈,他們再壹次整理好花束,把禮物放進竹籃,坐等著集合號就要響起的拂曉。拂曉,這是深秋的拂曉呵,可是人們已經走出來了,穿著單薄的衣裳走出來了。老人們戴著高高的烏紗帽。婦女們頂著竹籃,背著孩子。人們都拿著楓葉。就是背上的孩子,小手裏也拿著楓葉。他們站在大路邊,站在寒氣襲人的曉風中。
部隊集合了。婦女們打開竹籃,分贈著禮物。孩子們爬上大炮,把紅葉插上炮口。小吉普也被無數的彩紙條和成串的紙花纏成了花車,阿媽妮們,孩子們,姑娘們,她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統統沒有哭。昨天晚上,戰士們就告訴他們說不要哭。裏幹部們也告訴說,為了不使誌願軍難過,讓他們不要哭。他們很聽話,他們真的制止住了,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統統沒有哭。
出發號響了。戰士們背起背包,挎上的槍,走向夾道歡送的人群。“萬歲” 聲響起來了,火紅的楓葉舉起來了,孩子們奮力地撤著紙屑的花雨,歡呼著:“榮光—伊斯達!” “榮光—伊斯達!”誌願軍的腳步移動了,人們的眼睛潮濕了,但誰都忍著,竭力喊著口號,仍然沒有哭。可是,當戰士們握著老媽媽的手,叫了壹聲“阿媽妮, 再見! ”不知道是哪個老媽媽忍不住了,捧著戰士的手,第壹個哭出了聲。接著是姑娘們、孩子們哭出聲來,然後是那些男人們無聲的眼淚,低低的啜泣。這時候,戰士們簡直是在朝鮮人民送行的淚雨中行進,這不是哪壹個人在哭,這是全朝鮮人民在捧著赤心送著他們至親至愛的友人!
我的壹滴淚,也止不住滴在這千行淚雨中。呵,親愛的、可敬的朝鮮人民! 在紛飛的戰火中,妳是那樣剛強!敵人把妳的城鎮變成了廢墟,妳沒有哭;敵人把妳的家園燒成了灰,妳沒有哭;敵人殺死了妳的親人,妳沒有哭;敵人把妳綁在大樹上,燒妳,烤妳,妳沒有哭;妳真是把拉不斷的硬弓,壹座燒不毀的金剛!可是今天,當妳的戰友——中國戰士們要離開妳的時候,妳卻傾灑了這樣多的眼淚!仿佛要把妳們每個人麽剛強而又多情多義的人民!
請收起眼淚吧,親愛的、可敬的人民!妳的淚是這樣傾流不止,已經灑濕了妳們的國土。我知道,妳是為中國戰士的鮮血而痛惜,為中國戰士的壹點點工作而感懷。妳今天的淚,是對中國戰士的最崇高的評價,是給予中國戰士的無上的光榮!我知道,這淚雨中的每壹滴,都不是普通的眼淚,壹顆,壹顆,都是萬金難買的友誼的珍珠!
在這送行的淚雨中,中國戰士們也個個垂淚,壹小時已經過去了,還沒有走出二裏路。這時候,在送行人的行列裏,不知是誰喊了壹聲: “不要哭了,替他們背背包呵!”人們才像忽然醒轉過來,擦擦淚,去奪戰士們的背包。小孩子也把背包搶過去背在肩上,婦女們把奪過的背包,高高頂在頭上,飄行在戰士的身邊。這時的隊伍,已經不分行列,不分軍民,不分男女,錯錯落落,五光十色,互相攙著扶著,邊說邊走。 這是什麽隊伍呵!也許這不像隊伍吧,可是這確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隊伍,這是心連著心、 肩並著肩的友誼的巨流!這支巨流,行進著,越過了壹道道水,壹道道山,他們行進在楓林燒紅的山野,行進在社會主義的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