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光潛先生的譯本當中,他的註解已經很清晰地幫助我們把《會飲篇》分成了十個部分,分別是:小序,會飲經過和禮贊愛神建議的提出,斐德若的頌詞,泡賽尼阿斯的頌詞,厄裏什馬克的頌詞,阿裏斯托芬的頌詞,阿伽通的頌詞,蘇格拉底的頌詞,亞爾西巴德對蘇格拉底的頌詞以及最後類似於尾聲的部分。
先說小序,這部分的對話是在亞波羅多洛和壹位朋友之間進行的,其中還隱含了前者與格羅康的會面情形。表面上,這些只是作為開啟下文對當年會飲事件轉述的引子而存在的。但事實上,在這段看似不甚重要的對白當中不難發掘出壹些有用的信息。
首先,我們註意到亞波羅多洛在轉引格羅康對他的問題時,明確說到“想向妳打聽打聽,蘇格拉底和亞爾西巴德幾個人在阿伽通家裏會飲時討論愛情,經過究竟怎樣”。雖然本篇的副標題名為“論愛美與哲學修養”,好像更具學術氣息,但是會飲討論的主題還是可以由此略見輪廓的。
其次,不長的內容裏面還為蘇格拉底的形象作了壹個良好的鋪墊——亞波羅多洛自述在未曾向蘇格拉底學習之前,東西流浪,是個最不幸的人;那麽顯而易見,這句話就是在反襯他的老師的偉大——蘇格拉底和他鐘愛的哲學竟有著能夠改變壹個人整體生活狀態的魅力和影響。盡管耳聞此言的格羅康用強烈的好奇和追問早早轉移了這個話題,但是閱讀之後就會發覺柏拉圖的精明之處:他在“不經意”之間其實已經完成了對老師的誇贊,為這個光輝形象的塑造打好了基座。
然後可以說文章就開始進入了正題,敘述的主體也變為直接參與了此次會飲的亞理斯脫頓。這壹部分的重點在於兩個方面:其壹是蘇格拉底遲到會飲這壹事件,對之前已經讓我們有了些許認識的那個形象作了進壹步充實,這主要通過亞理斯脫頓和阿伽通關於蘇格拉底為什麽到了門口卻不進來的壹問壹答表現出來;其二當然就是頌揚愛神這個討論題目的提出了。而真正的會飲這壹禮節的經過反而變成了次重點(當然,這和柏拉圖對話體的敘述風格是相適應的,因為對話並不是適合表現事件過程或者說勾勒宏觀場景的體裁)。
先說第壹個方面。我們可以從洗澡、穿鞋這些對於普通人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在他都是不常有的事”這樣的旁人敘述中想見壹個不普通的人,他有多麽的特立獨行;又可以從他喜歡獨自壹人立於路中思考問題、沒有結果就不能停止的習慣中,感受到這個人的倔強。
事實上,蘇格拉底到這個地方為止,本人出場的時間並不算多,可是讀者卻已經通過其他人的介紹對這個真正的主角有了鮮明而特別的印象,這不能不說是柏拉圖的壹份“野心”之作,來自於他的構思和文采。至於贊頌愛神提議的出現,蘇格拉底用自己只知道愛情的說法給予了完全的支持和肯定。這裏可算是本篇壹處小小的懸念吧:我們期待著聽到單單只懂得愛情的人關於愛情的高見。
只是,最好的往往要當作壓軸之用,所以往後的壹段時間裏,蘇格拉底的主角職能被巧妙地隱藏起來,不同身份不同職業的人們隨之開始了對於愛神不同的贊美。
最先出場的是詭辯派修詞家斐德若和泡賽尼阿斯。斐德若講了壹個故事然後說,“只有相愛的人們才肯為對方犧牲自己生命”。但是這個故事把妻子對丈夫的愛和他的父母對他的愛相提並論,並且得出了後者不如前者的結論,這顯然把愛的範圍看得過於狹窄了:愛的哲學當然不應該僅僅限於戀人之間;更重要的是,絕大多數父母對孩子的愛絕不會像他形容得那般不堪,形同路人。
在泡賽尼阿斯的贊美詞中,有壹句話似曾相識,“醜的方式是拿卑鄙的方式來對付卑鄙的對象,美的方式是拿高尚的方式來對付高尚的對象”。這不禁讓人想起當代詩人北島最為人知的兩句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不知道後者的名言是否正是來自於壹千多年前的這個靈感源泉呢?盡管詭辯的性質無法改變,但泡賽尼阿斯的話裏確實有著無可駁倒的真理:“因為這些勢力名位金錢都不是持久不變的;高尚的友誼當然不能由這些東西產生”。
接下來發表頌辭的人物因為喜劇家阿裏斯托芬的突然打嗝而臨時變更了次序。厄裏什馬克帶有科學意味的頌辭固然重要,他從自身的專業醫學出發,說到音樂的和諧、四季的交替,眾組反義詞的使用也頗能見出辯證思想的端倪;然而,延遲發言的阿裏斯托芬似乎又更勝壹籌。
“從很古的時代,人與人彼此相愛的情欲就種植在人心裏,它要恢復原始的整壹狀態,把兩個人合成壹個,醫好從前截開的傷疼”——原來戀人之間的結合竟是為了撫平彼此的傷痛。 柏拉圖通過阿裏斯托芬之口潛在批判了感官之愛的論調,告訴在座的人 愛情是人們由分求和的內在願望 ,這實際上已經把愛情上升到了精神的層面。
之後,阿伽通出場了,這位剛剛贏得了戲劇大獎的主人提出了愛情盡善盡美的本質,加深了愛情是在精神層面的意識而漸漸“遺忘”了感官的壹面。這是對阿裏斯托芬奠定的堅實基礎進行的增高。緊接著,蘇格拉底的觀念將更容易被接受和認定,從而把辯論對話(蘇格拉底和阿伽通、蘇格拉底和第俄提瑪)有可能引起的突兀詭辯之感降低到了最小化。
以蘇格拉底為中心的舞臺終於展開了。他為了推翻阿伽通的頌辭先和對方進行了壹段問答,最終結果當然是他成功了:阿伽通的愛情盡善盡美論在蘇格拉底的窮追猛打之下顯得脆弱到不堪壹擊、轟然倒塌。雖然因為前者的闡述讓我們加深了愛情的精神層面的認識,但是蘇格拉底卻似乎不怎麽領情,反而將對方的論點批駁殆盡,開始樹立自己的觀點了。
首先, “愛情就是壹種欲望,想把凡是好的永遠歸自己所有” 。在這裏,柏拉圖通過第俄提瑪的壹句總結之辭完成了“精神戀愛”的敘述與升華。人們都想要追求美的東西、善的東西,這樣美好的願望使得我們在看到美和善的事物時就心曠神怡;感官的接觸或在其次,僅僅是把美和善收歸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就可以達到精神的愉悅和享受。
其次, “愛情的目的是在美的對象中傳播種子,憑它孕育生殖,達到凡人所能享有的不朽” 。我們註意到,前面各人的頌辭當中最直接和這裏的生殖問題掛鉤的就是阿裏斯托芬創造的那段關於人類起源及演變的故事。
《會飲篇》有壹個大概的結構特點就是把精華的東西放在最後,前面的也都將因為最後最好的比照而遭遇消解或者黯然失色。只是喜劇家的觀點並沒有被蘇格拉底直接批駁,相反,實際上阿裏斯托芬還為這位智者的頌辭出臺做了壹些鋪墊。希臘學教授克裏斯多佛·羅伊認為,“對阿裏斯托芬的演說的摧毀並未發生,而且許多讀者發現他異想天開的教化故事感人至深,從而在對話的論證中為之尋找積極的作用。
不過,從柏拉圖的觀點看,要點似乎是它強調純粹肉體結合的不完整性,卻未能提出替代之物。當然,填補了這壹裂隙的是蘇格拉底。”於是,他繼續著追求美和善的論述,給人們的美好願望加上了永無止盡的不朽期限。而達成不朽的方式就是與美的對象結合所完成的生殖過程。這樣壹來,不但給原本荒誕不經的阿裏斯托芬的故事增添了合理性的成分,而且還進壹步加強了探尋絕對美的論證。蘇格拉底結束了他的頌辭,得到了壹片贊譽之聲。
等到亞爾西巴德正式進入會飲場地以後,我這個醉酒者把原本安靜且因為蘇格拉底的哲學演說而富有學術氣息的氛圍活躍了不少。有意思的是,他應這次會飲的主題必須要做的頌辭:本應該是對愛神,可是他選擇頌揚的不是神而是人!而所有的在場者竟也接受了他的題目。
亞爾西巴德從蘇格拉底的外貌,講到他在誘惑面前心靜如水的定力,再到情節更為神奇的戰場,可以說,通過這些,蘇格拉底在前面的文本中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壹點壹點拼合起來,最終形成了壹個鮮活地卻又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形象。直到文本的尾聲部分,這樣的色彩還在延續,讀者通過亞理斯脫頓的眼睛見識到蘇格拉底不可思議的充沛精神。
亞爾西巴德的敘述,再壹次證實了柏拉圖的戀愛精神。因為蘇格拉底在那樣壹個特定情形下的節制和鎮靜,突出了壹種理性之美。可以說,這正是“柏拉圖式的愛情”中流露的情愫, 面對愛情,我們需要用有理智的情感 ,比起兩個人精神上的交流相犀、和諧統壹,感官的刺激則像亞爾西巴德遭到拒絕以後自己感受到的那樣,那麽的不堪。
柏拉圖式的理想愛情是對是錯,好與不好,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判斷與評價。但柏拉圖的《會飲篇》描述出的這種理想化的愛欲——即使天真到難以實現,即使崇高到難以企及——自有動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