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詩句多山水,? (王禹)
山中物物是詩題。? (楊萬裏}
須知我是愛山者,? (歐陽修)
無壹詩中不說山 。 (歐陽修)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山鑄造品格風骨 ,讓人有堅強的意誌,其寬廣胸懷為人們提供居住地, 承載萬物 ;其 亙古不移 為人們提供思想的參照物,啟發人們超越俗世名利,探求永恒,使人們的身心都渴望歸依青山。晉代陶淵明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唐代李白說:“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yǎo)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在這裏 生命與自然、宇宙 三者被溶為壹體,這美好、理想的世界絕非煩擾的世俗所能比擬的,其實在反映了人們返樸歸真的渴望。
“山”是神聖之山 ,它巍峨高大,讓人仰視,產生壹種崇敬之心,激起壹種奮進之心,唐代詩人杜甫《望嶽》滋生“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的強烈願望。正是詩人對山懷著壹顆敬畏崇敬之心,進而以山頂為終極目標,在書山之路上不懈攀登,最終成為壹代‘詩聖’; “山”是阻隔之山 ,宋代文學家歐陽修,在他的詩詞《踏莎行》中寫道“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詩中想見的目標是遠方的行人,如果想見到青山外的行人,就必須越過春山的阻隔。人生都會遇到阻隔,只有找到阻隔,想辦法突破阻隔,才能看到更多更美的風景,唐朝詩人王之渙想看到落日和黃河入海的壯景,遇到的阻隔是山,他選擇的突破方法是‘欲窮千裏目,更上壹層樓’; “山”是道德之山 。古代教育家孔子說:“智者愛水,仁者愛山。”是說追求智慧的人喜歡能給人帶來智慧的水,追求仁德的人喜愛有仁德品質的山。如果說水用多變的面貌,執著的形象,教會人們和水壹樣隨機應變,明察事物的發展的話,那麽山則是用它穩定不變的品性,育萬物而不倦,教會了人們把蘊藏的寶藏無私的奉獻出來的高尚品德,大山孕育了萬物,饋送給人們,‘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人類得到了藥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人類得到了肥美的鱖魚,‘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人類得到了清 新宜居的環境,於是人們感恩,稱它像高尚的仁者。
‘古人愛山’,不僅中國家喻戶曉,也是世人皆知,法國漢學家保爾*戴密微說:“山嶽從未間斷過給中國詩人以靈感”,這種靈感,不僅體現在古代詩歌中山的形象蘊含的豐富意蘊,更體現在中國詩歌史上湧現了眾多的山水詩。
我國古典詩詞壹向以含蓄蘊藉為美,山水詩詞是古典詩詞的重要組成部份,其主要特征是題材來源的廣泛性、多元化及其意境世界的宏博與精奧。每壹首山水詩詞的背後都有壹禎獨特的風景。古人登山觀瀑,臨江泛舟,仰觀天宇,俯視山川,高山、奔流、江海、世間萬物,就是最普通的壹草壹木都成為詩人抒懷言誌的載體,都有著其“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意象之美。傳統山水詩詞以自然特有的山水清音、萬物欣欣向榮等意象,蘊含著古人深沈的宇宙觀和自然觀,唯美地傳承了傳統文化的精神。
在歷史長河中,人事往來成代謝,青山依舊顏不改,正像《三國演義》開篇的《臨江仙》中所寫的:“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這意蘊啟示了人們對生命與歷史進行反思。人們喜歡以“青山”意象入詩,還包括人們對“青”字的喜愛,在漢語表示顏色的詞匯中,“青”是富於生命力的顏色之壹。漢樂府《長歌行》中的:“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中的:“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讓青山的綿延不絕,給人們留下深刻的視覺印象和想象空間。
若山用於登高 ,則“千古詞客心,萬古憑欄意”,讓人置身於高山或高臺之巔,實際上也是置身於空間與時間的交集之點。面對無垠的空間,人們會真切地感受到自身在天地間的渺小;面對春秋代序,日夜更替,人會感到人生如寄,時光易逝,啟發人對人生真諦、意義和宇宙奧秘的探求。唐代杜甫在《望嶽》中說:“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宋代寇準在《詠華山》中說:“只有天在上,更無與山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站在山峰之頂,群山白雲都在腳下,自感與日月之近,頂天立地,氣象萬千,體現出壹種精神空間的向上和不斷精進的生命意誌。
若山結伴白雲 ,則‘雲’成為詩人的精神家園,詩人往往借雲構築壹個歸隱的樂園。“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陶弘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望秋雲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王微《敘畫》)。在古詩中,“雲”往往與歸隱、修行連結在壹起。唐代賈島在《尋隱者不遇》中說:“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詩人尋訪的隱者是壹位采藥、濟世救人的修道人,這首問答詩,以白雲比隱者的高潔,以蒼松喻隱者的風骨,表達了詩人對修道者的敬佩;宋代魏野在《尋隱者不遇》中說:“采芝何處未歸來,白雲滿地無人掃”,詩中描寫的白雲滿地的草屋,入仙入境的感覺,多麽迷人、脫俗的景致!由此也可想見修道者的超然出塵的胸懷。
若山被流水纏綿 ,則春水、秋水、江水、河水、波平如鏡的水、壹瀉千裏的水......都會在詩歌中千姿百態的施展魅力,啟迪人的智慧靈性,讓人有深長的眼光。南朝謝朓在《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寫的“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寫出水之靜謐;唐代王維在《桃源行》中寫的“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寫出水之仙源;蘇軾在《夜泛西湖》中的“菇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寫了水中風景;宋代邵雍在《清夜吟》中的“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壹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寫出月到天心、微風拂水面時的清美的境界,這種欣怡的感覺、有多少人能體會到呢。此外,瀑布的意象在詩詞也很多,唐代李忱在《瀑布聯句》中說:“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寫出了瀑布波濤洶湧、雄奇壯美,壹往無前,沖決壹切阻礙、掙脫壹切束縛,回歸大海的懷抱的神奇力量和奇觀。使人感悟到大自然的高妙構思、神奇偉力及生命在天地間的輝煌。
若青山結交了清風、細雨 ,那飄蕩天宇,無孔不入的風,會使世間萬物施展動人的容容顏和搖曳生姿的體態。盡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生機和“東風吹水綠參差”的活力。唐代王維寫的“山中壹夜雨,樹杪百重泉”,描繪出山中壹夜雨過,飛泉百道,遠遠望去好象懸掛在樹梢上壹般;宋代翁卷寫的“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描繪出山坡原野草木蔥蘢,河渠縱橫交錯,杜鵑在聲聲啼叫,細雨在微風中如霧如煙。使人們感受到自然的和諧之美和詩人從容恬靜的氣度。
山中勝景、田園風光,都蘊含著生意和生機。在清新寧靜而生機盎然的山水中,感受到自然造物的生生不息,使純凈的心境與純樸的自然融為壹體,得到凈化,。古典詩詞中的山水意象,色彩紛呈,意義深遠,是宇宙生命美妙的自然呈現,是山川草木、日月風雲藉詩人妙筆而獲得的致美律動。古詩詞“言有盡而意無窮”,使有限的物象有了無限的意韻,品味其獨特的審美意蘊,感悟詩中所昭示的深刻道理,使人領悟到傳統文化之深、之博、之美,使人獲得對宇宙、人生的理性認識和勵誌生命的人文品性。山的靜穆,山的宏遠,對中國人有著永遠的吸引力。‘青山’在詩歌中成了故鄉居所的象征意義:
“青山壹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王昌齡)、“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戴叔倫),這裏 遠行之人看著他鄉的青山,遙想的卻是故園風景 ;“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劉長卿)、“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 遠誌之人獨歸青山,追求的是壹片從容,十分自在 。“不對芳春酒,還望青山郭”(謝朓《遊東田》)、“無窮芳草色,何處故山青”(齊己《送休師歸長沙寧覲》),故鄉山脈的輪廓,是刻畫在遊子心中最清晰的印痕。許多人把山看作朋友,當成歸宿。 “青山”意象 在詩歌中頻繁出現,是詩人們借以棲息身心的家園。 是人類居住環境中最恒定、最醒目的存在 。
“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顏。”這首《賊平後送人北歸》是司空曙寫於“安史之亂”平定後。戰亂中,詩人與朋友壹同離開故鄉,漂泊江南;戰亂後,詩人送朋友北返,自己卻要獨自留在南方。從戰亂開始到結束,時間已經過去七、八年,“他鄉生白發”,這是詩人和友人***同的命運;“舊國見青山”,則是詩人對友人回到故鄉之後的想象:友人雖然可以返回故鄉,可是田園廬舍肯定已成壹片廢墟,所見也惟有青山如故,迎接遊子的歸來。青山白發的顏色對比極為凈潔醒目,含蓄地表達了重回故鄉的喜悅與歲月流逝的蒼涼。
故鄉青山的沈穩,給遊子無比親切的感覺,而另壹方面,人事往來成代謝,青山依舊顏不改,青山不僅是壹種空間的形象,同時也暗含著時間因素的意義。它代表壹種壓力,啟示詩人對歷史進行反思;它提供壹個坐標,讓詩人得以定位自己在歷史中的形象。“英雄壹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許渾《金陵懷古》),這種虛無之感在古典詩歌中反復表現,小說《三國演義》開篇引用傳為明代詩人楊慎的壹首《臨江仙》詞,即因濃縮了這種感慨而被譽為“千古第壹調”:“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壹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在歷史的長河中,英雄與凡人消失凈盡,是非成敗轉頭皆為空幻;夕陽無數次映紅天空,唯有青山在大地上依舊綿延。相比之下,人的身形渺小得仿佛滄海壹粟,人的生命短暫得如同電光石火。“君臣壹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蘇軾《行香子·過七裏瀨》),人的靈性縱然可以參透歷史玄機,悟徹自然妙理,但是飲酒笑談的放達之中,又何曾忘卻那壹抹蒼涼呢?
在漢語表示顏色的詞匯中,“青”是最抒情、最富於詩意的,甚至在很多時候,“青山”的意象在詩歌中總是與濃烈的情感是聯系在壹起的: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被用於暗示壹種纏綿、哀傷的情感:《詩經·小雅·苕之華》“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那綿綿青草牽惹起離人綿長的思念,以至於夢魂縈繞;每每看著淩霄花的青青嫩葉,想著自己青春的生命在苦難中虛度,詩人甚至痛苦地希望自己從未出生!
杜甫的《奉濟驛重送嚴公》‘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貶逐之人淒涼地乘著小舟遠行萬裏,唯有青山壹路相伴;重回故地,不見故人,但見暮煙中青山無數,夕陽勾勒出飛雁的身影。劉長卿的《餞別王十壹南遊》‘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詩中青山佇立,似含情送客; 劉長卿的《重送裴郎中貶吉州》‘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裏壹孤舟。’周邦彥的《玉樓春》‘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沾地絮。’這些詩詞中的“青山”,都不僅僅是自然物象,更是暗示著濃烈情感的意象。
說到這方面的例子,不得不提的是唐代詩人錢起《省試湘靈鼓瑟》壹詩的末尾四句:“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湘水女神鼓瑟,音律之美為人世罕聞,曲中傳達出她的哀怨之情。曲終之後,湘靈杳無蹤跡,唯余壹川江水,幾峰青山。“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極其省凈明麗的畫面,給讀者留下無限思索與回味的空間。
更有甚者,清代詩人查慎行在《入兗州境望徂徠山》中竟把“青山”視同故人:‘青山雅淡如故人,何可經時不相見。我行久與故人別,轉向青山增眷戀。’在他看來,青山顏色素淡雅潔,正如情意相投的朋友,長時間不見,就會非常想念。相比之下,宋代詞人辛棄疾算是最理解、最傾心於青山的人了:‘青山欲***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青山招不來,偃蹇誰憐汝?歲晚太寒生,勸我溪邊住。《生查子·獨遊西巖》;‘青山意氣崢嶸,似為我歸來嫵媚生。’《沁園春·再到期思蔔築》。連綿青山似乎也欣賞高潔之人,要與他交談;詞人想招青山到身邊,青山卻無動於衷,他只好搬到青山邊居住,而青山也似乎因他的到來而倍添嫵媚:‘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發空垂三千丈,壹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辛棄疾寫作這首《賀新郎》時,已被投閑置散已經四年。這是詞的上片,徒傷老大,壹事無成,又找不到稱心的朋友,只好把嫵媚的青山當作知己。情,自是詞人之情;貌,本是青山之貌,“情與貌,略相似”,詞人與青山都是那樣崇高、安寧,富於青春的活力。他們彼此仰慕,心心相印。作者把自己與青山相比,委婉表達了自己寧願落寞,不與奸人同流合汙的高潔之誌。辛棄疾所表達的誌向,並非他所獨有,從陶淵明以來熱愛青山的詩人,皆是如此。
青山的寬廣胸懷為人們提供居住地,它讓人留戀,讓人向往;青山的亙古不移為人們提供思想的參照物,啟發人們超越俗世。詩歌中的青山意象,交織著詩人們的矛盾心態與感受:撲入它的懷抱,忘懷人生短暫的恐懼;從山色中悟得人世盛衰得失、人生喜怒哀樂的無常與短暫。的確,山本是無情的存在,並無慧根與靈性,但是古典詩歌中的“青山”卻始終是壹個充滿深情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