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曠野本來是廣袤的、富饒的、美麗的。我們的農民們,壹代又壹代在這片曠野上耕耘生息。他們總是希望著,以自己勤勞、聰慧,以自己的血汗,能使這片土地富裕起來,昌盛起來,使它更加遼闊,更加瑰麗……然而,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帝國主義的鐵蹄踏進了中國,雪上加霜,又給這貧窮的土地加上了新的重壓。詩人認為曠野的這種雕蔽景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要改變這種面貌,就必須起來鬥爭,與侵略者鬥爭,與腐敗的統治者鬥爭,非如此沒有其他出路。《曠野》在藝術上達到了完美的程度,具有壹種沒有雜質的純凈。艾青詩歌所特有的樸素、明快和簡潔,也在這裏達到壹個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
七十年過去,重讀此作,《曠野》還像壹顆明珠,閃耀著堅毅的光芒。
漫遊家,心隨自然
薄霧在迷蒙著曠野啊……
看不見遠方——
看不見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邊的松林,
和在松林後面的
迎著陽光發閃的白堊巖了;
前面只隱現著
壹條漸漸模糊的
灰黃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兩旁的
烏暗而枯幹的田畝……
田畝已荒蕪了——
狼藉著犁翻了的土塊,
與枯死的野草,
與雜在野草裏的
腐爛了的禾根;
在廣大的灰白裏呈露出的
到處是壹片土黃,暗赭,
與焦茶的顏色的混合啊…
——只有幾畦蘿蔔,菜蔬
以披著白霜的
稀疏的綠色,
點綴著
這平凡,單調,簡陋
與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連著,
為了久旱
積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裏
彎曲著幾條淡褐色的
不整齊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葉
早已沈澱在水底了;
留下的壹些
枯萎而彎曲的枝桿,
呆然站立在
從池面徐緩地升起的水蒸氣裏……
山坡橫陳在前面,
路轉上了山坡,
並且隨著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隱沒……
山坡上,
灰黃的道路的兩旁,
感到陰暗而憂慮的
只是壹些散亂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埃
壹切都這樣地
靜止,寒冷,而顯得寂寞……
灰黃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們走著,走著,
向著不同的方向,
卻好像永遠被同壹的影子引導著,
結束在同壹的命運裏;
在無止的勞困與饑寒的前面
等待著的是災難、疾病與死亡——
仿徨在曠野上的人們
誰曾有過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曠野
是我所親切的——
在冷徹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過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蕪的池沼的邊岸,
和褐色陰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沈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壹頭耕完了土地
帶著倦怠歸去的老牛壹樣……
而霧啊——
灰白而混濁,
茫然而莫測,
它在我的前面
以壹根比壹根更暗淡的
電桿與電線,
向我展開了
無限的廣闊與深邃……
妳悲哀而曠達,
辛苦而又貧困的曠野啊…
沒有什麽聲音,
壹切都好像被霧窒息了;
只在那邊
看不清的灌木叢裏,
傳出了壹片
畏懾於嚴寒的
抖索著毛羽的
鳥雀的聒噪……
在那蘆蒿和荊棘所編的籬圍裏
幾間小屋擠聚著——
它們都壹樣地
以墻邊柴木的淩亂,
與竹竿上垂掛的襤褸,
嘆息著
徒然而無終止的勤勞;
又以凝霜的樹皮蓋的屋背上
無力地混合在霧裏的炊煙,
描畫了
不可逃避的貧窮……
人們在那些小屋裏
過的是怎樣慘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陰影覆蓋著他們……
那裏好像永遠沒有白日似的,
他們和家畜呼吸在壹起,
——他們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爛的被絮,
就像壹堆泥土壹樣的
灰暗而又堅硬礙……
而寒冷與饑餓,
愚蠢與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裏
強硬地盤踞著……
農人從霧裏
挑起篾籮走來,
蔑籮裏只有幾束蔥和蒜;
他的氈帽已破爛不堪了,
他的臉像他的衣服壹樣汙穢,
他的凍裂了皮膚的手
插在腰束裏,
他的赤著的腳
踏著凝霜的道路,
他無聲地
帶著扁擔所發出的微響,
慢慢地
在蒙著霧的前面消失……
曠野啊——
妳將永遠憂慮而容忍
不平而又緘默麽?
薄霧在迷蒙著曠野啊…
1940年1月3日晨
文 / 艾青
現代文學家
著名詩人
個人的痛苦與歡樂,
必須融合在時代的痛苦與歡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