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
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幹。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
芻槁有常溫,采莒足朝飡。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
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
?翻譯
郭維森/包景誠《陶淵明集全譯》,p190
袁安曾被積雪阻困,兀然僵臥不肯給別人增添麻煩。
阮公看見有人送錢,當天就棄官不幹。
鋪上些幹草禾稭也能保持溫暖,采壹點野生稻谷可充壹頓早飯。
難道不真是艱辛困苦,所憂慮的卻不在饑寒。
貧與富經常在心中交戰,道義戰勝就不會愁眉苦臉。
袁安的德行是鄉裏的表率,阮公的節操照耀著西關。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96
袁安貧困阻積雪,不去乞求心地安。阮公見人來賄賂,當日棄官歸家園。
幹草當床可取暖,采芋足以充早餐。豈不實在太辛苦?憂慮變節非饑寒。
貧富二心常交戰,道義得勝帶笑顏。袁安德行成楷模,阮公廉潔映西關。
?解釋
孟二冬《陶淵明集譯註》,p195
這首詩 詠贊貧士袁安與阮公,表彰清尚廉潔、安貧守道的節操 。
張彥《陶詩今說》,p138
提示:詩人陶公 詠贊了袁安與阮公兩個人,他們德行高尚、節操非凡 。這當然都是儒家思想“安貧守道”的直白。這種人和這種思想理念,今天到底應該怎麽看?很值得探討。能否用“二分法”看待:該貶該囊,能抑能揚,盡可暢所欲言。在學養功底的基礎上,見仁見智。
《中國詩苑精華 陶淵明卷》,p152
這首詩 極贊東漢袁安固守窮困和阮公拒賄辭官的高風亮節 。
劉繼才《陶淵明詩文譯釋》,p217
本詩贊場袁安和阮公的品質: 壹個是自己寧肯受困不求擾於人的高風亮節,壹個是見到有人行賄官府,便馬上棄官不做的高尚廉潔 。接著闡發詩人所懼怕的並不是饑寒貧困,而擔心自己修名不立的思想。茍得富貴榮華,則身敗名辱,那是比饑寒更為可怕的了。因而這首詩所著重表達的,並不壹定是袁安、阮公兩人的“故實”,而是詩人自已在隱居中的體會,是詩人自己解決內心矛盾的經驗。 在貧富常交的思想鬥爭中,達到“道勝無戚顏”的崇高旨趣,那就是不為貧窮固苦而煩擾,堅持守道修名而自樂 。本詩前四句寫袁安和阮公的克己和廉潔,中四句寫貧窮之狀,雖苦不懼,為詩人之發論。後四句寫詩人對他們的感嘆和贊譽。其章法與上篇稍異。可見陶詩是不拘壹格的。
《陶淵明詩文鑒賞辭典》,p153
東漢汝陽(今河南上蔡)有壹位高士袁安。冬季某日,大雪積地丈余,洛陽縣令出來巡視,見各戶人家都出來清掃積雪,還有人在要飯。縣令到袁安門前,見積雪堆門,以為袁安已凍餓而死,命人除雪進門,卻見他僵臥在內,又問他為什麽不出門乞要,袁安回答:“天下大雪,壹般人都餓著,我不能再去求人家”。縣令認為他是位賢士,就薦舉他為孝廉。又傳說古時有阮公其人,“見錢入”而當日就棄官歸隱。本詩前四句並舉二位先賢的故事,正上應“其二”末“何以慰我懷,賴古多此賢”二句,可惜的是阮公的故事,久已供失,只在陶潛本詩中留下了壹點蹤跡,後人已難知其詳。“見錢入”,有兩種可能,壹是有人無端送錢給阮公,他潔身自好,當即掛冠,二是阮公為生活所迫而勉強從仕以為給養,壹旦生資稍有依傍(錢入),即棄官而去。從陶潛生平與詩的脈絡來看,以後壹種可能為大。
“芻菜”以下,即袁、阮二公事發論抒懷,芻菜是馬草。莒,通稻,野禾。舊註均謂貧士藉馬草以臥,采野禾而食,而知足長樂。而細探詩意,“芻菜有常溫”,顯然是上應“袁安困積雪”句而來,則“采莒足朝餐”,當應阮公事,謂棄官而去後常采野禾以為食。“常”、“足”則互文見義謂二賢雖饑寒交煎而知“足”常“樂”。唯以阮公事難詳,則理解為合袁、阮二事以詠之亦未始不可,唯不當似舊註所說為泛說貧士。“豈不”二句打轉,上句設問,二公生活難道不艱辛嗎?下句作答,並非不苦,只是因為他們所憂懼的不在於饑寒。那麽所憂為何呢?“貧富”二句伸足其意。原來人心中並不能無有物欲,安貧與求富二心常交戰於胸,二公安貧樂道,以道義戰勝了物欲,所以雖然枕芻食私而常樂知足,沒有壹點戚戚不歡之色。於是詩人不禁嘆美,二人的至高無上的道德,他們的清風亮節,冠於同類而衣被壹方,當然更為萬世崇尚。“冠邦間”上應壹、二句袁安僵臥陋巷,則“映西關”當應三、四句“阮公”去官,於是可知阮公為西關阮公。“至德”、“清節”互文見義,融二典為壹,關合全篇。
全詩 雖詠的是貧士,但讀來骨氣端翔,風力軒揚,這固然由於詩的立意從道勝著眼而非嘆老嗟貧;也因為詩歌作法上的健勁 。
自曹植等建安詩人起,就十分重視詩的起句,有“工於發端”之稱。本詩繼承了這壹技法,試想,二典如果互易位置,以阮公棄官居前,氣即不揚。今以袁安典居前,積雪映高士,又繼以“邈然不可幹”,壹種窮且益堅,脾睨世俗的傲意態,即軒昂紙上,使起筆即有高揚之勢。開合自如,頓挫簡捷的結構,也增強了本詩的力度。首尾雙起雙結,遙相呼應是顯而易見的,結末的“至德”、“清節”更將起首二典四句傲兀意象的內含剔抉,升華,達到了超遠的精神境界;而這壹升華的關換在中間四句。“芻菜”、“采莒”分承雙起兩典,而“常”、“足”二字互文,由敘啟論,由分向合;再以“豈不”二句問答合二為壹,並轉折詩意,引出道勝之義,結末再散為二事,以“至德”、“清節”互文相照,更上壹層樓。這壹結構在陶詩壹貫的順暢之中見出開合擒縱之力。使盤礴意氣,在分合中得到充分的抒發,在頓挫中顯出天矯之力。意氣天矯盤礴也是同時代謝靈運詩的主要特色,但陶詩完全不落痕跡,壹任自然,是較勝於謝詩處。
用典自然貼切也增強了本詩的渾厚之感。袁、阮二典分啟寒饑二端,本已甚精,更妙在切合詩人本身行事。陶潛晚年饑臥數日,江州刺史檀道濟使人以酒肉饋之,詩人磨而去之,此事雖與作詩之時間先後難以確定,但可以看出陶潛晚年雖病而不輕易求人,特別是請名利場中人援手的品格。由此亦可推見阮公壹典之深意。《歸去來辭》序曾自述仕隱經過:因家貧,耕植不足自給,而屈己從仕小邑,在官八十余日,即去仕歸隱。按東漢高士毛義,以家貧親老,不擇仕而官,壹旦母去即不仕,張奉贊之,謂其為親而屈己。阮公之事當與之相類,陶潛用之,正切自己當初出仕之心曲。所以二曲雖饑寒並舉,卻是由今及昔,尤見感情的深沈。詩的後半部分,字面意思甚明,而其實亦用二典,“所懼非饑寒”用《莊子》中事:原憲居蓬蒿中,二日壹炊,子貢結駟連騎以訪之,曰“甚矣,子之病也!”原憲答曰“予貧也,非病也。”原憲不以貧為病,後人稱之為“憂道不憂貧”。“所懼非饑寒”正其意。“貧富”二句用《韓非子》事:子夏曰“吾人見先王之義,出見富貴,二者交戰於胸,故耀(瘦);今見先王之義戰勝,故肥”。“道勝無戚顏”,正是戰勝而肥,心廣體舒之狀。二典由不憂病到道勝,層層推進,含義極渾厚,卻以淺語出之,有繹之無窮之感。
這些就是本詩所以風骨凜凜的作法上的因素。
《詠貧士》七首在詩史上的意義極可註意,從詩體來看,它合阮籍《詠懷》與左思《詠史》於壹體,鐘嶸謂陶詩“其源出於應球,又協左思風力”,合《詠貧士》觀之,正可見建安正始之風由晉而宋之傳承。再以反觀陶潛他作,可見洵如朱熹所雲,陶詩之平淡之下實有豪放,“但豪放得不覺來耳。”(《朱子語類》卷壹百四十)。因此這壹類詩,正是解開陶詩與建安風骨關系的鑰匙。
從詩章組織看,組詩雖不起於陶,但如阮籍《詠懷》、左史《詠史》等,均各詩並列,是相近題材之組合。 而《詠貧士》七首,有總有分,首尾呼應,脈絡貫通,將組詩形式推進到新的高度,啟後來杜甫《秋興八首》等先聲 。(趙昌平)
金融鼎《陶淵明集註新修》,p114
說明:本首是 贊詠袁安身處貧困而不求於人的高尚品德,阮公見錢而辭官的清廉節操;並指出有了安貧樂道的思想,就能克服求富念頭 。
輯評: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四:亦是代他設想,推出此壹段至理,豈必袁、阮有此故實。
沈德潛《古詩源》卷九:“所懼非饑寒”,“所樂非窮通”二語,可書座右。
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道勝無戚顏”壹語,是陶公真實本領,千古聖賢身處窮困而泰然自得者,皆以道勝也。顏子算瓢陋巷,不改其樂,孔子以賢稱之,論者謂廁陶公於孔門,當可與屢空之回同此真樂,信哉!
漫讀摘記《陶淵明集》||(101)《詠貧士七首》(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