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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對照)吾輩は貓である(三)

驀地定睛壹看,學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兒也壹個不見,連咱家的命根子——媽媽也不知去向。並且,這兒和咱家過去呆過的地方不同,賊拉拉地亮,幾乎不敢睜眼睛。哎喲喲,壹切都那麽稀奇古怪。咱家試著慢慢往外爬,渾身疼得厲害,原來咱家被壹下子從稻草堆上摔到竹林裏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壹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著如何是好,卻想不出個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壹鼻子,那名學生會不會再來迎接?”於是,咱家咪咪地叫幾聲試試看,卻沒有壹個人來。轉眼間,寒風呼呼地掠過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餓極了,哭都哭不出聲來。沒辦法,只要能吃,什麽都行,咱家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曉地繞到池塘的右側。實在太艱苦。咬牙堅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覺已經爬到有人煙的地方。心想,若是爬進去,總會有點辦法的。於是,咱家從籬笆墻的窟窿穿過,竄到壹戶人家的院內。緣份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不是這道籬笆墻出了個洞,說不定咱家早已餓死在路旁了。常言說得好:“前世修來的福”嘛!這墻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訪鄰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說,咱家雖然鉆進了院內,卻不知下壹步該怎麽辦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餓,身上冷,又下起雨來,情況十萬火急。沒法子,只得朝著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來,當時咱家已經鉆進那戶人家的宅子裏了。

 在這兒,咱家又有機會與學生以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仆。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生更蠻橫。壹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咳,這下子沒命嘍!兩眼壹閉,壹命交天吧!

 然而,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仆不備,溜進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來;爬進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當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幾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氣。

 當咱家最後壹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邊說邊走上前來。女仆倒提著咱家沖著主人說:“這只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著鼻下那兩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壹會兒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仆氣哼哼地將咱家扔進廚房。於是,咱家便決定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壹面。職業嘛,據說是教師。他壹從學校回來,就壹頭鉆進書房裏,幾乎從不跨出門檻壹步。家人都認為他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他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兒。然而實際上,他並不像家人稱道的那麽好學。咱家常常躡手躡腳溜進他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他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他由於害胃病,皮膚有點發黃,呈現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可他偏偏又是個饕餮客,撐飽肚子就吃胃腸消化藥,吃完藥就翻書,讀兩三頁就打盹兒,口水流到書本上,這便是他夜夜雷同的課程表。

 咱家雖說是貓,卻也經常思考問題。

 當教師的真夠逍遙自在。咱家若生而為人,非當教師不可。如此昏睡便是工作,貓也幹得來的。盡管如此,若叫主人說,似乎再也沒有比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朋友來訪,他總要怨天尤人地牢騷壹通。

 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他們不論去哪兒,總是把咱家壹腳踢開,不予理睬。他們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裏!只要想想他們至今連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壹斑了。萬般無奈,咱家只好盡量爭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清晨主人讀報時,定要趴在他的後背。這倒不是由於咱家對主人格外鐘情,而是因為沒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後幾經閱歷,咱家決定早晨睡在飯桶蓋上,夜裏睡在暖爐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過,最開心的是夜裏鉆進這家孩子們的被窩裏,和他們壹同入夢。所謂“孩子們”,壹個五歲,壹個三歲。到了晚上,他們倆就住在壹個屋,睡在壹個鋪。咱家總是在他們倆之間找個容身之地,千方百計地擠進去。若是倒黴,碰醒壹個孩子,就要惹下壹場大禍。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小的,體性最壞,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聲號叫:“貓來啦,貓來啦!”於是,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壹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來。真的,前幾天他還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壹頓*板子哪!

 咱家和人類同居,越觀察越不得不斷定:他們都是些任性的家夥。尤其和他們同床***枕的孩提之輩,更是豈有此理!他們壹高興,就將咱家倒提起來,或是將布袋套在咱家的頭上,時而拋出,時而塞進竈膛。而且,咱家若是稍壹還手,他們就全家出動,四處追擊,進行迫害。就拿最近來說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壹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發雷霆,從此,輕易不準進屋。即使咱家在廚房那間只鋪地板的屋子裏凍得渾身發抖,他們也全然無動於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對過的白貓大嫂。她每次見面都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理的嘍!”白嫂不久前生了四個白玉似的貓崽兒。聽說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學生竟把四只貓崽兒拎到房後的池塘。壹古腦兒扔進他水之中。白嫂流著淚壹五壹十地傾訴,然後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親子之愛、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非對人類宣戰不可。把他們統統消滅掉!”這番話句句在理。

 還有鄰家貓雜毛哥說:“人類不懂什麽叫所有權。”它越說越氣憤。本來,在我們貓類當中,不管是幹魚頭還是鯔魚肚臍,壹向是最先發現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權力。然而,人類卻似乎毫無這種觀念。我們發現的美味,定要遭到他們的掠奪。他們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把該由我們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搶走,臉兒不紅不白的。

 白嫂住在壹個軍人家裏,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正因為我住在教師家,關於這類事,比起他倆來還算是個樂天派。只要壹天天馬馬虎虎地打發日子就行。人類再怎麽有能耐,也不會永遠那麽紅火。唉!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貓天下的到來最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講講我家主人由於任情而動的慘敗故事吧。原來,我家主人沒有壹點比別人高明的地方,但他卻凡事都愛插手。例如寫俳句往《杜鵑》① 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②啦,寫錯亂不堪的英語文章啦;有時醉心於弓箭,學唱謠曲,有時還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遺憾的是,樣樣都稀松平常。偏偏他壹幹起這些事來,盡管害胃病,卻也格外著迷,竟然在茅房裏唱謠曲,因而鄰裏們給他起了個綽號——“茅先生”。可他滿不介意,壹向我行我素,依然反復吟道: “吾乃平家將宗盛③是也。”人們幾乎笑出聲來,說:“瞧呀,原來是宗盛將軍駕到!”

 ①《杜鵑》:正岡子規壹八九七年壹月於松山創辦的俳句刊物,後由俳人高濱虛子主持。《我是貓》第壹章就發表在該刊壹九○五年壹月號。

 ②《明星》:與謝野鐵幹壹九○○年四月創刊的詩刊,成為詩歌改革與浪漫主義派的中心陣地。

 ③宗盛:(壹壹四七——壹壹八五)即平宗盛。日本平安時代武將。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麽主意,咱家定居壹個月後,正是他發薪水那天,他拎著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妳猜他買了些什麽?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他好長時間都在書房裏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他畫出的那些玩藝兒,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麽。說不定他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壹天,壹位搞什麽美學的朋友來訪,只聽他有過下述壹番談吐:

 “我怎麽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沒什麽了不起,可是自己壹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壹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裏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於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壹巨幅畫冊也。‘怎麽樣?假如妳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①安德利亞:(壹四八六——壹五三○)意大利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鼎盛期畫家,壁畫《聖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壹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裏,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後不知幹什麽,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麽名堂,眼睛張開壹分寬的細縫。嗬!原來他壹絲不茍地采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壹番之後,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於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於是,強忍住呵欠,壹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壹只貓,咱家並非儀表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麽醜陋,也想不至於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壹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壹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塗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壹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壹幅睡態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麽學安德利亞,就憑這壹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壹伸,把脖子低低壹抻,“啊”的打了壹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麽壹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打亂主人的構思,索性趁機到房後去方便壹下吧!於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裏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麽罵人的臟話,有什麽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壹直克制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後背,他能有壹副好臉子,倒也甘願忍受這番辱罵。可是,對咱家方便的事,沒有壹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撒尿,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於自己的能量過於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來收拾他們壹通,真不知今後他們的囂張氣焰將發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於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聽到不少不知比這更淒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後,有個壹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這家孩子吵得太兇、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寧時,咱家總是去那裏,養吾浩然之氣,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鐘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壹覺,然後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壹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的杉樹籬笆墻時,只見壹只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沈睡。它似乎壹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走近;又仿佛已經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麽安閑,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驚。它是壹只純種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灑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壹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壹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於贊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面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將從杉樹籬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兒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妳他媽的是什麽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裏還不幹不凈的!怎奈它語聲裏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戰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確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極端蔑視的腔調說:

 “什麽?妳是貓?聽說妳是貓,可真吃驚。妳究竟住在哪兒?”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裏壹位教師的家中。”

 “料妳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氣淩人的。聽口氣,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壹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優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壹句:

 “請問,妳發此狂言,究竟是幹什麽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