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自古多夢,遍地黃金,水河清淺。而那過處離人,總是出現在那雲煙的盡頭。清清的水流裏,死去的是萬千腐爛的草野,換來的是人間永遠的哀愁。眾多文人雅士,動蕩波行在江邊雲霧裏,漫卷的西風,呼嘯著吹拂過他們的額頭。當他面向潮濕的水霧時,雲彩的火焰就霹靂著在天空裏化作朵朵絢爛的雲翳。他望呆了。他就尋著江南的初夢出行了。只見那些五裏雲中的女子,個個資材翩翩,身段皎潔,如光波如流水,斷斷續續地在晴空裏灑落著絲絲煙嵐。而我呢?憔悴而枯槁,我不知道我要向哪裏走去?巍巍江南啊,妳惱人的離愁,已弄得我失去了歌吟的勇氣。而當那縹緲的紗布在斷涯上飄揚,當那閃爍的金山在案頭徐徐流卷,我就要飛翔了。是的,我要脫離這個世界,住到夢裏的江南中去。)
(黍離上,並以其悲歌吟唱開篇。在由帝京回返江南的路上。)
往事壹幕幕就這樣如流水度過
而我,而我
二十五年了,卻依舊單身
我黍離的身子已經如此憔悴
可那嚴酷的鄉野依稀黃葉飄飄
夢境裏裊裊的秋風
隨著心上的雲朵在飄蕩
而我啊,已經失去了永恒的憂傷
我失去了對夢境的敏感
江柯的額頭已經爛斷汗漫
而江城的樓臺
盡是掩映在煙火的離亂中
曾經刻骨的愛情
是那樣久久地將我絕後
而我的青春,都已經遊走
她們伴著無數惱人的憂愁
點著秫秫的結腸
在清波上輕輕顫抖
火氣騰騰地在河塘上飄搖
少女撫著那綠油油的荷葉在浣洗
而我,如老來漂泊無依的浮萍
隨著水波在軟軟的清泥上走著
梨園內有多少驚夢啊
就這樣從我的銅鏡裏閃爍而過
今日,我重新踏上回歸故鄉的道路
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二十五個血染的春秋
二十五度滿身的塵埃
可是,我的姬蘭
妳在哪裏?
自從我與她在山崖上分手後
她將何處歸依?
我深深地痛責自己,痛責自己的無能
可我是那麽喜歡她,她是我整個的生命
可是,我是多麽懦弱的人
雖然我依稀刁鉆、刻薄,臉上落滿風塵
雖然我依稀憤世嫉俗、鬼魂陰森
可是我已經不再向著天空喊叫
我已經不再讓我自己處在極端的孤獨之中
我知道天才的來臨是虛假的
可我知道愛情的永恒是存在的
但是,我的姬蘭
妳或許早已失去了少女的風采
是的,我只愛少女,我只愛處女
可我,可我,我身內的火
卻到處亂燒!對,姬蘭
我不願意讓我的欲火燃燒到妳的身上
妳是多麽的清純
多麽的皚皚如雲,美倫美煥
妳的美麗是神仙的美,是超俗脫塵的美
而我呢?在帝京的十年流浪
歷經過無數次的科場考試
我早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青春才華和不桀抱負
我不得不向那些罪惡和糜爛的官場低頭
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回到故鄉了
我終於逃離了那虎狼居住的帝京
可是,這裏已經不是我的故鄉
這也是金錢的故鄉,是腐朽的故鄉
我的故鄉在雲裏,在霧裏
在清煙徐徐中,在流藍熒熒的雲空裏
而這是我的家園嗎?
我痛苦著人生的短暫和生命的幻滅
可我不得不扶手忖著自己冰冷的額頭
我已經帶著帝京的詭譎
帶著京都的荒涼回來了
(黍離慢慢地平復著他那憔悴枯槁而又高傲不桀的姿容,他開始舒緩地呼吸,色脈開始緩慢地波動。他現在已經到了江南地界,到了自己家鄉的城門邊。土地開始折磨和戲弄他。他知道,他已經對這片荒野失去了任何親昵的童真感情。他只能流寓在孤獨苦悶的憂愁裏,心情蔽塞、晦澀而抑郁。可是,他的唯壹依靠就是姬蘭。他知道,等到這個世界和哀野江南越加破碎之後,她就會出現的,出現在灰燼的骨壇上。她始終是他生命中的火焰,她不只點燃他那肉體的欲望,更點燃他那無限創造的渴望。而如今,鄉村的茅屋都已經披上了風雪的衣裳。雪花肆虐著,在他的頭頂飛舞。啊,我如今已經如此破敗,身無分文,貧窮或許將跟隨我壹輩子!那麽,在這個草澤荒荒的江南都城,我又將何以度過日後的時光?)
(黍離拖著鄙視的眼睛,帶著暮色般的愧疚走進城內。轉眼的瞬間,城門就禁閉了。黍離以自己無比懷疑的眼神默默訴說著,是的,這已經是最最荒涼的晚景了。大地也該休息了。冬天的黃昏來得十分的急速。他知道,自己無疑已經是最後壹個進城的。現在,他就只能孤獨無依地走在繼續小城陌生的街道上。)
(黍離上。黍離以他的暮色蒼蒼,回望著自己離別了近十年的家鄉。)
難道這就是我的故鄉嗎?
啊,人們個個都像鬼魂壹樣
他們的眼神裏,絲毫沒有生命的氣息
街道兩旁都是壹些此起彼伏的叫賣聲
我知道,他們是為了生計
可是,人生莫非壹定要這樣嗎?
而我要在自己的迷宮裏
在自己的用詩詞建造的鼓樓宮殿裏
我願意度過自己無比淒慘而貧瘠的壹生
可是他們不願意,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妳看,在那錦旗臨風的客棧邊
坐著壹些劃拳的小夥子
他們的臉上沒有憂傷,也沒有快樂
他們只有喝酒的快感
只有玩弄女子的快感
而女人,對於我這曠野的平靜
她們從來都是冷漠的
微弱的呼吸裏只有腐朽
可是,如今
在我江村森森的草木弄堂裏
在我這荒野蕭條、洞穴藹藹的江城中
誰會理解我?誰願意俯就妳的悲哀?
算了。我們只要這樣過吧,只能認命
過我們花天酒地的生活
喝得不醒人世、皮骨酥糜
而我為何要驚醒自己?
為何要苦苦地思索著虛無的或許已經死去的姬蘭?
為何要為難堪的仕途而徒勞地奔波?
我知道姬蘭永遠不是這樣的人
她從不會叫我去帝京參加什麽科舉考試
那算什麽?那是毀滅人的魔鬼!
我的天朝皇帝開口就是社稷江山、撫微濟困
可是他自己的手中
卻永遠殘存著血腥的淫亂
為什麽?因為他們永遠是世界罪惡的禍根
長久的災難
都是他們權力爭鬥的結果
就在今日,在今日這條家鄉小城的街道上
我可以看見無數的淚眼
無數的男人都在酒肆裏張羅
表面上壹片熱情,而在他們那心裏
卻永遠是無可擺脫的抑郁
他們的臉上沒有血色
沒有青年的縱酒豪放
只有欲望的放縱,只有人世的滄桑
可是,是誰害了他們?
是那些制定科舉制度的人!是的
就是他們。是他們搗亂了詩歌的閑適
而今日,我走在這離愁滿懷的
走在這依稀如在夢境中的詩意江南
任肆虐著雪花的大地
垂打著我的胸膛
而我的鬼魂卻在城外的樓閣上哭泣
可我眼前的這些人們
都睡在自己的夢境裏
他們無視城外飄揚的紛紜風雪
而我呢?滿目的淚水堆在臉頰上
摸唯壹的絲巾,唯壹的紅色的溫存
她如今離我是如此遙遠
(黍離哀傷著在小城的街道上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漸漸地離開了喧鬧的街區。他壹路走著,他知道這是他的夢境。可是他希冀著姬蘭的出現。他記得,也是在這江南的冬日,在十年前的某個雪花飄飄的月夜,他們在淒涼的街道上相遇了。他的神色突然晴朗起來,回憶的溫暖將他的悲傷壹掃而空。是的,我應該繼續在這裏走,或許我可以在此尋找往日爛漫的山野情懷。那就讓我走上這樓臺吧,讓我在這徹靜的風雪月夜裏,在這饑餓時時襲來的絕望枯井中,抱著滿目的傷感來憑吊泥土的搖落、憑吊木葉的下飄。那麽,夢中的姬蘭呢?她也壹定會在某個不明的黑戶裏,在某家傷感的閣樓裏,與我在月光的寒冷的相見。)
(黍離緊緊地壓著自己的胸膛,他緩緩地走上小城內的鳳凰樓臺。啊,是的,這地方,可是絕佳的吟詩的宮殿啊。可是,方今悲郁之時,哪裏還有心思讓幻想漂遊漠野呢?唯壹的方式是懷古,是吟頌古人的詞章。從而在那流連長空、激情肆意的掙紮沖動裏,讓飽滿的淚花滾滾流淌,讓痛苦的回憶徹底從自己那廣袤的胸膛裏呼嘯而出。也只有這種在月夜下高歌狂舞的醉態,才能讓我們的青春在歲月的死寂的存在裏完全復活!)
(黍離站在鳳凰臺上。他的腦海裏思潮滾滾。)
想往事之暮暮兮,秋色隕落而寒露草意正濃
恍惚之際登臨此之雲端,我的心思早已復醉
可是沒有酒,沒有溫暖的月色溶溶
只有這在月光下颯颯的豐盛
只有這舞蹈的哀愁
只有這處在醒睡之間的痛苦的搖擺
只有這動定無壹的永遠的芳草憔悴
淒淒的涼夜,就這樣融化在我的血液裏
幻覺叢生,我的往事、我的叛逆
都油然地冒出了光芒的地平線
我的十五歲的春秋,想我那時刻的沈醉
妳啊,我的姬蘭
妳蕭蕭的發絲飄動在我的眼簾
妳手持香草,佩帶著纖纖的花朵
頭上別著紅色的絲帕
而我呢?與今夜壹樣
同是波廣泛濫的月夜,同是恍惚不定的雲彩
同是嫵媚多資的身材
同是曼妙裊裊的煙嵐
妳就吶喊在曠野,膃肭著身子
依偎在我的心懷
可我已經沈醉了
已經沈醉在想象的故鄉中
沈醉在漫漶無邊的愛欲裏
我摟緊妳脆弱的蕭瑟
摟緊妳紅酥的淚眼
可是妳啊,小孩子壹般的
猥瑣地躲避著那風雪的垂釣
而我呢?就也淚眼模糊地在月光裏
在月光的寒冷裏
在寂寞的風色裏
回歸著我那自己的靈明
我知道自己的心靈,是盈徹亡故的光芒
而我?而我?在這徹靜的冷夜裏
只得將十年前的淒清而暗淡的回憶抹去
我的傷感,是無際的水波
在紅塵的悲歡瀟灑裏
在動亂的國破山河中
所有的癡狂都化作了我對妳永遠的思念
山水可以阻斷我對妳的呼喚
可是,今夜的月光
是如此的清澈,如此的水光湯湯
那萬裏的樓臺,萬裏的古昔風華
都如世情的遭遇,匯攏在我乘鸞的心裏
可是而今,我已經沒有激情
姬蘭,妳是我心胸澎湃的源頭
但是,瘟疫的月儀,已經蓋過了我
只有悠悠月光的水華
孤獨地在堇色的湖泊上懨懨雙飛
(月夜是淒慘的。月光是白銀的。飄動的發絲,已經蒼白。對愛的呼喚,在這風胯的蒼臺上,都已經斷定消朽。月色的悲涼,月水的無光。只有那樓臺上裊裊飛起的燕雀,在清靜的月光裏浮遊著。她們是幸福的,是自由的。而我們是什麽呢?沒有感情,空有壹顆腐爛的心;沒有悲憫,空有壹頭野獸的毛發;沒有悔悟,空有滿身飛揚的繁華。離亂的不是窗口的水仙,而是在暗地裏發出的野獸的春心。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是的,那穿越紅塵的永恒,獨獨空對著這枯寂的月夜,而擁有的也將是永遠的悔恨和遺憾。然而,我沒有辦法。這滿秋的江南山野,都是兵丁怨憤的鬼魂在堙夜裏呼告喧騰。那麽,兵丁又是何來的呢?這些無非都是田園詩人的裝飾罷了。啊,黍離,我都已經度過二十五個春秋了。我還年輕嗎?是的,我的激情頹廢了,而我的悲嘆也如同夤夜的水流歸於無際。天使或許就在我的頭頂飛翔,我且擡頭看吧。)
(黍離依舊站在鳳凰臺上。嘴裏堵滿了青苔。臉上寫滿了滄桑。他破亂的身上,粘連著無數田野的水草。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何置身此處?他與天空的呼告在此季的樓臺上忽然繁衍波蕩。)
我是誰?在這寂寞的月夜
月空的雲朵都已經睡覺
可是我明明覺得天使在我的夢境裏翻飛
覺得樂音的明滅在向我呼喊
我要望著妳啊——
天空。妳自古就默默無言
妳自古就冷氣吞聲
妳自古就寂寞無邊
妳自古就凍僵在墓地的寓言裏
妳自古及今永遠空無壹物,蕭條荒涼
而我呢?我抖落身上無數斂財的手段
他們是什麽?是鬼迷的野獸
我被他們騙了,那麽
我為什麽望著天空的臉滂哭泣?
我為什麽望著天空的色目呼告?
我為什麽絕望在天空的寂靜裏而不得解脫?
我為什麽穿越了無數的海洋還是被天空控制?
我為什麽逃亡在悲傷的原野?
姬蘭?姬蘭?妳在哪裏?
此處是無邊無際的洪水
而妳已經淹沒了我的良知
我?我?為何還對著四季的天空發問?
是的,天空。
妳空有浩蕩的雲朵,卻為何巍峨絕彩?
妳虛偽假善,卻為何擁有滿座的酒肉城林?
妳淒淒陰郁而苦度如年,為何永久不墜?
妳憑借什麽占據著萬年青春的姑娘?
妳為什麽不願意將她流芳民間,讓故鄉雲煙飛揚?
妳有什麽居住的地方?
在廣闊無涯的天堂,妳是否存在?
而我,妳的子民
壹心是熱情的火苗,壹身是熱鬧的蛇表
而妳,卻為何永遠墮落?
為何放著苦難的人間而孰視無睹?
(天邊吹來了股股寒風。啊,那是月光的翅膀在飄悠,是月夜的靈魂在遊蕩。是的,夜永遠是黍離的故鄉。故鄉是那無定的水中月輪,隨著水波在月光裏波晃粼粼。而我們呢?唯壹的對象就是死。是的,夜與死,是我們青春的對手。而今夜,在月光的涵洞裏,在包孕著哭泣的娓娓呢喃裏,我就是死去也甘願了。唯壹的余恨就是那白天的降臨。是的,不要了吧。白天的光暈是多麽的刺眼。在那陽光的糾葛裏,我沒有隱私存在的自由。而在我四周,都是壹些狼虎的眼睛。他們默默地呼吸著氣流,在鳳凰臺的四圍,將我的肉體圍得水泄不通。)
(可是,天還是亮了。月夜出度。那江南的初夢啊,像是剃了頭的和尚,已經還陽。又像是殺了人的尼姑,在羈縻的寺廟裏輕色地悔悟自己的罪過。)
(江南的初夢沒有楊柳的愁緒,沒有旅人羈絆的故鄉思念,只有黃山暮色的流卷飄殘,只有河谷水塘的清清鴨遊。江南的初夢是火光飄揚的悠悠,是寒堂初露的石頭寂寞,恍惚之間,永遠瀟灑著文人的胸襟氣度。)
(黍離上。他走下鳳凰臺。歌唱著自己的歌,吟詠著自己的吟。)
人們都是壹些鬼魂罷了
我都已經在這裏壹夜裏了
可他們還是如同饑餓的野狼
啊,壹夜的荒涼,壹夜的初夢醒睡之間
可是他們,卻永遠沈睡
永遠不會有蘇醒的可能
現在,街道又重新沸騰起來
叫聲、哭聲、貪婪聲、呼納聲
還有那廣袤的源頭,還有
那河谷上霸岸的樹林
是的,我應該繼續追尋自己的夢
我要走進春天
走進秋天
走進那春天的傷感悲痛和沈郁頓挫
走進那秋色的繁華求實和飽經風霜
黃芪的芝卷在街巷上流蕩
而那些城內的人呢?
都已經死了,都已經死了
遠古的世界已經消停沈積
古老的原始已經毀壞沈河
漲潮的月暈,在天空飛蕩排擠
河流的翕動,轉移著春天的悲情
解凍的河漫,滾滾的草野芳香無比
花花世界,淒慘的遭遇
妞妞人間,悲郁的傷懷
惟有那玉璽的兵戈在大地上離亂
惟有那封神的榜單在戶籍上飄飛
嗚呼,嗚呼,我的江城卵石
我的河宿夕煙
妳們都走吧,走得遠遠的
而我,貪婪腐朽的我
願意深入到江南那無止的夢境裏
穴洞外的陽光
願妳永遠普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