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最好的詩如下:
1、《我愛妳》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壹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壹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在幹凈的院子裏讀妳的詩歌。
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妳寄壹本書,我不會寄給妳詩歌。
我要給妳壹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妳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妳壹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2、《可疑的身份》
無法供證呈堂,我的左口袋有雪,右口袋有火。
能夠燎原的火,能夠城墻著火殃及池魚的火。
能夠覆蓋路,覆蓋罪惡的雪。
我有月光,我從來不明亮。
我有桃花,從來不打開。
我有壹輩子浩蕩的春風,卻讓它吹不到我。
我盜走了壹個城市的化工廠,寫字樓,博物館。
我盜走了它的來龍去脈,但是我壹貧如洗。
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潛逃。
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於自己的靈。
我穿過午夜的郢中城,沒有蛛絲馬跡。
3、《在打谷場上趕雞》
然後看見壹群麻雀落下來,它們東張西望,在任何壹粒谷面前停下來都不合適。
它們的眼睛透明,有光。
八哥也是成群結隊的,慌慌張張。
翅膀撲騰出明晃晃的風聲。
它們都離開以後,天空的藍就矮了壹些。
在這鄂中深處的村莊裏,天空逼著我們註視它的藍。
如同祖輩逼著我們註視內心的狹窄和虛無,也逼著我們深入九月的豐盈。
我們被渺小安慰,也被渺小傷害。
這樣活著叫人放心。
那麽多的谷子從哪裏而來,那樣的金黃色從哪裏來。
我年復壹年地被贈予,被掏出。
當幸福和憂傷同呈壹色,我樂於被如此擱下。
不知道與誰相隔遙遠,卻與日子沒有隔閡。
4、《我養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時候,它跟著。
我們走過菜園,走過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溝裏,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幹凈。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壹個女人,比我好看。
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
不像我壹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
我壹聲不吭地吃飯,喊“小巫,小巫”把壹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壹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5、《再見,2014》
像在他鄉的壹次擁抱:再見,我的2014。
像在他鄉的最後告別:再見,我的2014。
我遲鈍,多情,總是被人群落在後面。
他們揮手的時候,我以為還有可以浪費的時辰。
我以為還有許多可以浪費的時辰。
2014如壹棵樸素的水杉,落滿喜鵲和陽光。
告別壹棵樹,告別許多人,我們再無法遇見。
願蒼天保佑妳平安,而我是否會回到故鄉。
壹個沒有故鄉的人,懷揣下壹個春天。
下壹個春天啊,為時不遠。
下壹個春天,再沒有可親的姐姐遇見。
但是我謝謝那些深深傷害我的人們。
也謝謝我自己:為每壹次遇見不變的純真。
6、《日記:我僅僅存在於此》
蛙鳴漫上來,我的鞋底還有沒有磕出的幸福。
這幸福是壹個俗氣的農婦懷抱的新麥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
和睡衣上殘留的陽光的味道。
很久沒有人來叩我的門啦,小徑殘紅堆積。
我悄無聲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將悄無聲息地,隱匿於萬物間。
但悲傷總是如此可貴:妳確定我的存在。
才肯給予慈悲,同情,愛恨和離別。
而此刻,夜來香的味道穿過窗欞。
門口的蟲鳴高高低低,我曾經與多少人遇見過。
在沒有伴侶的人世裏,我是如此豐盈,比壹片麥子沈重。
但是我只是低著頭,接受月光的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