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便恨沈。他三歲的時候,母親便因病離開了他。每年被評為優秀教師的沈,變成了許多女子愛慕的對象。那時候的沈,在他眼裏,是略略得意的。有好幾次,沈馬上要定下來的愛情,都被他半路攔下了。他無法容忍有另外壹個女子,插入他們的生活。盡管這樣,他們的家裏仍可以窗明幾凈,溫馨和暖。可是,憑這個男人擁有那麽多女人的愛,而他,卻是失去了母愛,連父愛,也要由任人份割了去?他千方百計的破壞掉審壹次又壹次的約會,直到最後,沈終於對組建新的家庭,心灰意冷,壹心撲到工作和對他的教育上。為了他,沈失去了許多升遷的機會,他知道,但並沒有感激過。他生性頑劣,亦不肯讓自己受半點委屈,把自己從玩鬧中收回來,為了沈作父親的榮耀,努力拼上壹回。沈越是為他犧牲,他越是不去珍惜,而且用更滿不在乎的姿態,讓沈傷心。似乎只有如此,他缺失的那份母愛,和沈曾經為了愛情,對他的忽略,才會得到心靈上的彌補。這樣他的功課便被遠遠的落下,知道他對學習完全的厭倦,和校外的無業遊民們廝混在壹起,給事業上如日中天的沈,尊嚴上以重重壹擊。
他對自己的入獄,是早有預料的,所以並沒有多麽難過。照例在監獄裏動不動與人打架,挑起事端。他想沈也定是對他絕望了吧,從他開始放棄學習,到處惹是生非,再到開除學籍,四處遊蕩,沈早已比他還要早的看開了吧。他註定無法給沈想要的驕傲和光榮,他也不願意看到沈活得如此體面與風光。
這樣放縱自己,便使他在壹年後,被獄警告知,又得到壹年的刑期。他是在幾天後,才見到沈的。他以為這次沈會咆哮著罵他,或者不顧旁邊的獄警,狠狠地給他幾個巴掌。他甚至渴望會有這樣的場面,這樣他心底浮起的內疚,即會瞬間的消失再不來折磨他。但是,什麽也沒有。隔著壹張窄窄的桌子,沈很奇怪的伸手過來,最後,猶豫著,將壹雙還沾著粉筆末的手,落在他臉上,這是第壹次,他和沈,有肌膚的'接觸。那麽粗大的手,為什麽以前,他從來沒有註意過。他們已是青筋暴露,骨瘦如柴?他壹直以為,它們和沈昂揚的身體壹樣,粗壯有力的。他終於淡漠的開口問沈:妳還好吧。而沈,確是很奇怪的,並沒有接他這壹句示好似的問候,只是絮絮叨叨的反復說,孩子,妳怎麽瘦了,爸爸求妳,好好表現,早點出來,這樣爸爸就可以天天給妳煲粥喝,再不讓妳受壹點的委屈。他以為神沒聽見,又把這句話丟給沈,但沈還是自顧自的說下去。他終於煩了,站起身,自動要求結束這次會面。穿過壹道走廊的時候,他從窗戶裏,又看見沈,被壹個獄警領著,顫顫微微的向前走,卻是壹不小心,還是被什麽東西給絆了壹下。那個瞬間。他的心,砰的壹痛,然後想,沈怎麽突然間,就像個遲暮的老人。如此無用起來?
後來有壹天,他又和壹個犯人打了架。壹個曾經是沈的獄警,將他叫到辦公室裏,就上來給他十幾個巴掌。打完了,這個獄警便痜然的坐下來,哽咽的說:這些巴掌,是我代替妳父親打的,是妳,把那麽好的壹個老師,推到幾乎絕望的懸崖上去!我真後悔,讓同事把妳推遲壹年出獄的消息,那麽快的告訴了他;他在壹夜之間,就被妳折磨地雙耳失聰,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當妳看見他拿著竹竿,壹步步摸索著走到這裏來探望妳,當妳看見他遇見了自己的學生,都因為難堪而低頭躲開時,當妳知道壹個在事業上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如今卻因為身體而被迫提前退休時,妳那石頭壹樣冷硬的心,難道不會有壹絲的難過和愧疚?這個男人,是生妳養妳的父親啊!
他終於明白,審壹次次上來撫摸他的臉,卻是碰錯了地方的原因;明白沈的腰,為什麽突然的駝掉;明白沈每次走,為什麽需要獄警的攙扶;明白沈在監獄的外面其實替他承擔了獄中幾倍的而痛楚和徨恐。是他,讓壹個驕傲到骨子裏去的男人,壹夕忽老,尊嚴盡失。
曾經在壹場“巷戰”裏,被打的頭破血流都不曾流淚的他,終於在這個瞬間,為了自己帶給父親19年的狼狽和羞恥,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