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空靈的另外含義在於透明澄澈。古代文論家認為意境應該是全透明的,它的玲瓏剔透宛如鏡中花水中月。中國繪畫追求的象外之意、畫外之情,都是要通過有限的藝術形象達到無限的藝術意境。蘇軾詩曾有“惟有此亭無壹物,坐觀萬景得天全”的句子;元代畫家倪雲林每畫山水總置空亭,所謂“亭下不逢人,夕陽淡秋影”的荒寒寂寞,總由此亭道出。中國山水畫的留白不是有待填充的背景,而是有意義的空間組織。因此,我們所說的“空靈”,不是空曠無物,而是其中有無窮的景、無窮的意閃爍其間,層層輝映,形成壹種“透明的含蓄”。是壹種既不黏著事實,而又含蓄無盡的剔透玲瓏的美,是使意境獨具魅力而分外賞心悅目的美.
3.唐代的“詩佛”王維尤以其清幽淡遠空寂超曠的的山水詩而傳誦千古,王維的山水詩崇尚寫意,追求韻味與情感的最高藝術,大有“不著壹字,盡得風流”的妙處,也有“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的無窮品味。王維的飽有禪味的山水詩,被歷代理論家們推崇備至。陸時雍在其《詩鏡總論》中寫“摩詰寫色清微,已望陶謝之藩矣……離象得神,披情著性,後之作者誰能之?”王維對中國的山水詩發展確有較大影響,而他的山水詩的成就,是和他的把禪學理念演化為自己詩歌創作指導思想,把禪人參禪悟道的某些方式引進詩歌創作有關的,而也正是他詩中的禪理禪趣,構成了其空靈流動的詩歌意境。
4.王維的禪學理念與審美體驗的融合也還是有多方面的促成因素的。 (1)首先最重要的原因是南禪的發展,達摩把禪傳入中國後經六祖慧能,使這種“不立文字”,重於內省的宗教體驗與文人市井更加接近了。南禪的三境界:其壹“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其二“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其三“萬古長空,壹朝風月”;這些感悟對後對世界的關照,使生活中現世的世界象鏡象壹樣,如相中之色,水中之花,發生了改變,其本身獲得了從世俗事物之中解脫後的自由感:禪,更關註人的心境,這時便在審美的層次上和文學發生了關聯,它體現在王維的隱逸精神方面。王維也是壹個向內心深度開掘的文人。他身上的隱逸文化有著精粹的體現。如:禪宗的“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對王維的隱逸人格有著三方面的影響:第壹,它是以積極主動的出世與消極被動的抗世相結合的姿態來對待現實的社會生活;第二,它是壹種情緒化的、悲劇性的、“超常”的人格精神;第三,它追求壹種精神自由,重視生命意義,甘於孤獨沈寂的人格精神。這裏可以列舉王維在19歲時所創作的《桃源行》,在這首詩中,王維超越了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著意塑造了另壹個“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清溪不見人”,“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魚樵乘水入”的境界。這已經是壹種文人雅士對於內心禪意境界的向往,有著精巧典雅的格調,也有著幽深高遠的文化氣了。逸本來就是從隱逸風尚中超拔提升出來的,它超然、悠然、隱遁、空靈的旨趣最自然不過地表現了隱逸的人格精神中的另壹種氣度。隱逸文化與禪宗結合,使王維的詩由城市的喧囂走向山野的寧靜及孤寂的文化,更註重將自然美、人的美和精神美提升到人格精神的層面,從藝術的角度,這無疑是壹種進步。由於與禪學理念的互滲與交融,王維的對於淡泊生活的追求更呈現出壹種深奧的冥想,更是壹種悠然的心境,已不再不同於陶淵明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沾衣不足惜,但使願無違”,而是要達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的審美體驗之中去。在這壹層次講,王維把禪學的理念應用於他的山水詩,使山水詩的思想意蘊、更加幽冥了。
( 2.)其次,宗教體驗其所以能在王維這裏高度融合,除了宗教體驗本身就具有審美體驗的內涵這壹因素外,還與王維本人對解脫方式有關。他在《山中示弟》中說:“山林吾喪我”,在《飯覆金山僧》詩中更明確地說:“壹悟寂為樂,此身閑有余。”王維的母親信佛,王維本人也許與許多僧人有往來,他的字摩詰,出自佛教經典《維摩詰經》,根據近代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的考證,“維摩詰”是除惡降魔的意思,和他那些散發著淡淡禪意的山水詩相映成趣。王維有意將自己壹生的悔惱痛苦消除泯滅於佛教這個精神王國和幽寂凈靜的山林自然境界之中。換言之,空門山林、寂靜之樂就是他解脫煩惱痛苦的最好方式,這樣,它就必然要通過宗教體驗和審美體驗才能實現自己的目的。禪悟這種中國特有的宗教體驗的目的即是為了明心見性,而中國文人徜徉於大自然中優遊山水之審美體驗也往往是為了得到壹種“與天和諧,謂之天樂”(《莊子,天道》)的“天人合壹”的至高和洽之境界。另外,王維壹生的仕途都不很得意,十五歲即離家赴都,在長安“遊歷諸貴之間”,以自己的才能知名於上流社會,然在官場又屢遭排擠,內心極為痛苦“心中常欲絕,發亂不能整。”(《林園即事寄舍弟沈》),在理想破滅的嚴酷現實面前,詩人即不願同流合汙,又感到自己無能為力,出路何在?他要在宗教體驗中尋求壹種解脫,自然會有這樣的句子出現“壹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發》)。王維的審美體驗就與他的禪學理念很完美地結合在壹起了。
(3.)宗教體驗與審美體驗之所以能在王維的山水詩中得到融合統壹,也是因為二者可以相互作用。王維是深諳“真空妙有,無異無礙”的禪家三昧的。他說:“礙固為主,去空寧舍賓”(《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二首》其壹)。所以他十分註重觀有悟空,雙遮雙照。所以才能“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摘露葵”(《積雨輞川莊作》),“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終南別業》)。就是他借對大自然物象的關照才得到的進行宗教修習的壹種體驗。在他的不少山水詩中,也常常通過對自然景物的觀照,表現出深邃精致的“色空如壹”的思想。如《木蘭柴》“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又如《北坨》:“北坨湖水北,雜樹映朱欄。迤邐南川水,明滅青林端”。都是對大自然壹種深層禪意的觀照。
5.王維的山水詩的確是“處心積慮,借助藝術形象來寓托唯心主義的哲學思辯,描繪自然美的生動畫面中,包含著禪理的意蘊”。如果說,王維的宗教體驗常常必須借助審美體驗,才能實現,那麽當王維沈浸於山水自然境界,進入極深層次的審美體驗的時候,這種審美體驗也往往達到了宗教體驗或哲學體驗的層次。王維的詩既構成了“禪”的狀態,也在山水景物中形成了極為優美深邃的意境,無論從哲學和審美的角度,都達到了壹個極燦爛澄明的層次。而同時他作為壹位具有音樂、繪畫才能的藝術家,對於自然美有著超過常人的敏銳感受力,同樣,他也常常利用這些藝術才能著力於自然景物聲色光態的表現,通過自然景物在某壹特定情況下所呈現出的種種變換不定的色相顯現,使“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禪意得到了極為生動的體現。
6.試看王維的壹首小詩《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暮持筇竹杖,相待虎溪頭。催客聞山響,歸房逐水流。野花叢發好,谷鳥壹聲幽。夜坐空林寂,松風直似秋”。這最後壹句尤有禪意,有些“水流花開”、“雲在青天水在瓶”的意味,禪意不僅躍然紙上,而且能讓讀者同時深切體會作者當時的幽冥的心境。再看他的另壹首小詩《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庸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片刻間的審美體驗,卻那麽地精致、深邃。這就是從剎那見永恒的超凡意境。“忘古常空,壹朝風月”,禪既在剎那,又在永恒,變幻無常,生生不息,虛空中有妙有,妙有即是虛空,空寂中見流動,流動中見空寂,似乎有時都分不清明是審美體驗還是宗教體驗,是藝術境界還是哲學境界。這就是“禪”,是“詩佛”王維將審美體驗與宗教體驗融合為壹的最高藝術境界。宗白華先生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胡應磷說王維的輞川諸作:“字字入禪”,讀後使人“名言兩忘,色相俱泯”。王士禎說王維的五言絕句:“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王維的對於山水自然美的體驗已進入了禪的空寂悠遠的層次,形成了深邃玄冥的境界。海德格爾說;“向死而生”,就是說,當人覺悟到生命無常的時候,也就證悟了自己的本性不過是虛空,由此而產生的對紛浮世事不粘不滯、無執無求的態度便是壹種解脫,經由解脫而達到自由之後,人就徹底去蔽了,在澄明無蔽的境界中,人也就返回了本真,獲得了清凈無染的本性,把握了生命。所謂“壹切生者滅,象征著永恒”。王維的詩中那時明時滅的彩翠,合而復開的綠萍,轉瞬即逝的夕陽,若隱若現的湖水,都是詩人“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是詩家正法眼藏”的傑作,是他對大自然的審美體驗已經發展到達哲學層次或宗教層次的產物。在這樣的藝術意境之中,理即是事,事即是理,壹切都如同天珠交涉,互映互證,融徹貫註。這就是璀璨的反光,無限的時間無窮的生命的空間,壹切都在對剎那間永恒的那本真之美的體驗中高度融合統壹了。詩人王維於其中妙悟到的,也不僅是大自然的物態之趣,而是壹種宇宙的哲理,生命的哲理了。
從山水詩的意象來看,這些意象被王維賦予了禪的意味。詩中多描寫山、水、雲、雨、流泉、幽石……“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裏館》)是參禪悟道之後完美的自我體驗;“城中遙相望,唯應見白雲”(《山中寄諸弟》)是獨居超然世外的清靜閑逸;“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是自然天成的圖畫;“采菱渡頭風急,策杖林西日斜”(《田園樂》之三)是“幽閑野趣,想見輞川圖畫中人”。
可以說象王維這樣具有覺心、靈性、慧眼的詩人,才能更好地進入自然美景的最深層次之處,深入造化的核心,表現出對自然物最具魅力的神理,不拘滯於對“我”的主觀意念的表現,也不拘滯於對“物”之形貌的逼真刻畫,能對自然物象窺貌取神,創造出空靈清妙的意境,把禪與山水詩融合於字裏行間。
在王維的山水詩中,是空靜澄明的,沒有“人生如夢”的喟嘆,也沒有“物是人非”的淒涼,更沒有“因果報應”的表露。這是壹種純粹的“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壹種對世界、人生在深層次上認知後的平和心境,這是忘我忘情,如“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如“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如“白雲回望合,青藹看有無”,勾勒出的是壹個迷迷蒙蒙不可捉摸、虛無縹緲的意境。如果用禪理來詮釋,最是那“非非有非非無”的“中道觀”。而禪宗把“佛法大意”說為“春來草自清”,又與王維的“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酬張少府》)相吻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