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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舜旦
所謂“賣弄斯文”,用在這裏其實是很不準確的,只是因為想不出壹個更準確的詞,只好將就借用。我這裏所說的是錢鐘書的“賣弄斯文”。是指錢鐘書在自己的言論、文章和著作中,總喜歡掉書袋,發議論,好比喻;無時無刻不顯示著他的文人學者的見多識廣、機巧多智的特點,所謂“三句話不離本行”者也。如1979年錢鐘書在美國加州大學訪問時,他的才華學識就令在座的許多學者傾倒,但在另壹些人的眼裏,這種才華學識的表現方式就頗有些“賣弄”的嫌疑。據漢學家費景漢的回憶:“會場上最出風頭的要算是錢鐘書——他給我的印象是機智,善於impress別人。他在茶話會上提到壹位美國詩人,他用優美的英文背誦壹段那位詩人的詩作。提及另壹位德國詩人,他就用標準的德文背誦了他的壹篇作品。再提及壹位拉丁詩人,他也能用拉丁文來背誦壹段。……真是把在場的美國人嚇壞了。”這是錢鐘書在公眾場合下的頗具“作秀”意味的“表演”。而在著書立說的過程中,他的這個特點依然搶眼。如他的學術巨著《管錐編》洋洋百萬言,通篇都是這種“掉書袋”似的旁征博引。在這種旁征博引中,無論是古今中外五花八門的經典正史,還是旁門左道的野史外傳之類,他都能津津樂道,如數家珍,喜歡不厭其煩的列舉、炫示。即使在壹些短小的論文散文中,這種風格也依然。總是舉壹反三,由壹個事例再牽扯起三兩個甚且更多相關或似乎不相關的東西。反正,壹石總能激起千層浪,連類取譬,旁敲側擊,接踵而來。其中展現(或者說是炫耀)的知識學問、機智敏銳、見多識廣會讓妳瞠目結舌,眼花繚亂。即便他寫小說,不好老“掉書袋”了,他也照樣能層出不窮地顯示他的才華和技巧。小說《圍城》中的比喻叠出,奇言妙語,以及其中潛藏的無數典故依然讓妳應接不暇,嘆為觀止。
以上種種表現都不免給人壹種“賣弄斯文”“炫耀學識”的嫌疑,難免引起壹些人的非議。如我們前面提到的漢學家費景清對此就很有些不以為然:“我自己倒不覺得錢鐘書怎麽樣,語言流利,背誦出幾首小詩並不能成為偉人,壹位偉大的思想家,總要拿出自己的壹套思想、分析方法,光背詩怎麽能算數呢?”然而,有如費景清這樣想法的人畢竟很少,而且,這樣批評錢鐘書也不夠公平,更無法服人。事實是,錢鐘書所有這些“賣弄斯文”的表現,雖然給人確鑿無疑的“賣弄”鐵證,但是見識過他的“賣弄”後,人們總是心悅誠服地贊嘆、欣賞、沈醉、忘情。有什麽辦法,明知他在賣弄,卻還是不得不欣賞、不得不佩服他的“賣弄”,這就是錢鐘書的魅力。就是他,也只有他,才可能把人人詬病的劣勢、缺點變成他施展才情的平臺,真正叫化腐朽為神奇,變天塹為通途。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現象,細究錢的眾多文本,我以為原因至少有以下幾點:
壹、這種“賣弄”帶著壹種“天性”使然的本真、清純的特點。他是錢鐘書“天生才情”的壹種難以控制的流露,是錢鐘書“智慧之流“的自然而然的湧現。它體現在錢鐘書的身上有些像孩子的“童言無忌”,如果讓成年人說出來,就實在醜死了,作秀得不成體統。可出現在孩子的身上,卻是至真至純至美至善的“天籟”之音。錢鐘書的“掉書袋”效果也幾近如此。他文章或著作中的眾多典故以及千奇百怪的比喻聯想之類,是他作為壹個淵博學者深厚學養的壹種如自來水的開關放水的流淌。只要觸到開關,便只有流出來的份兒了。而且流得那麽美麗恣肆、自由舒展。錢鐘書的“掉書袋”完全不同於壹般人的搜索枯腸,絞盡腦汁,為裝門面、炫博學而裝腔作勢,那種人為作秀的痕跡壹目了然。錢的“掉書袋”總是給人水到渠成的感覺。雖然氣勢洶湧,卻依然是“開源節流”的。雖有“賣弄”之形,實為傳道解惑之本。所以,他的“賣弄斯文”有壹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至性至純的本真意味,毫無忸怩作態的痕跡。
二、錢鐘書的這“博學宏道”的“賣弄”,氣勢浩大,才氣逼人。“賣”別人之所未“賣”,“弄”別人之所未“弄”;見人所未見,引人所未引。獨出機杼,豪氣幹雲,讓妳不服不行。如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錢在美國講學時的“旁征博引”,就算是“賣弄”吧,妳不服氣,也不妨試試來看。這可絕不是壹般的“小巧”,而是“大智”;這可絕不是淺薄的“雕蟲小技”的花玩意兒,而是幾十年勤奮加天分的知識積累的顯現。錢鐘書的學問究竟有多深,恐怕不是壹般人所能理解的。錢鐘書的“賣弄”絕不是錢鐘書所批評的那些淺薄人的“德性”,只會在外國人面前賣弄中國文學知識,或在中國人面前又來賣弄外國文學見識壹類。錢鐘書的“賣弄”是可以在外國人面前談外國文化,在中國人面前談中國道統,談得讓妳心悅誠服,欽佩不已。比如他1947年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的兩篇文章,壹篇是《白朗:咬文嚼字》,壹篇是《英國人民》(見《錢鐘書散文選》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前者是談對英國作家白朗作品的評價。在這篇文章裏,我們可以看到錢鐘書是怎樣遊刃有余地對外國作家說三道四的。壹方面他對白朗的作品是真心的喜歡的,但另壹方面,他又能細致地挑出他作品中的“無關宏旨”的毛病,無論從語法還是內容表達上,他都能從容幽默深刻地對其“咬文嚼字”,可見其在外文造詣上的深厚功底。在《英國人民》中,錢鐘書談論英國國民性特點,居然也能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地侃侃道來,列舉眾多事例,說明對壹些談論英國民族性特點的書籍不可盲從,對其中關於英國國民性的理解,不可壹概而論,須得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否則,就難免發生“誤解”了。
三、錢鐘書的“賣弄”有思想,有新意,有深度,有機智,有趣味。他決不會人雲亦雲,也不會虛情假意,偽善逢迎。事實上他的寬宏博大與他談人論事時的刻薄銳利是相輔相成、相反相襯,並駕齊驅,相映成趣的。他的“賣弄”絕不是為炫耀而炫耀,而是為了表達他的新見解、真情趣而發的。比如小說《圍城》裏俯拾皆是的比喻句,警言妙語、奇思怪想哪壹個不是精妙絕倫,讓人心領神會、忍俊不禁的。隨便看壹個例子吧。《圍城》中寫到唐曉芙這個美麗女子時,有這麽壹段精彩的文字:“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天生著壹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忘掉口渴而又覺解饞,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這段描寫用了兩個比喻句,壹是把“臉色”比 “水果”,壹是把女人大而乏味的大“眼睛”比成政治家的“大話”。第壹個比喻也許不算特別出奇,然而,這個句子的妙處在於作者是通過對平庸女人的壹種巧妙的調侃和貶抑來展現唐小姐的那種天生麗質以及那種嬌嫩可愛的新鮮“水果”的特點,可以說是表達得形神兼備,淋漓盡致。而更妙的在於第二個比喻。這個句子反襯、比喻、通感三管齊下,可以說是曲盡其妙,盡顯風流。先是壹個反襯,以大眼睛來襯小眼睛,還要以“小”勝“大”,這已經不容易了,然後是“比”,這個“比”實在是推陳出新,蘊藉奧妙。把女人的“眼睛”比成人的“大話”,已是不倫不類了,而且竟然還是“政治家”的“大話”就愈見奇了,這裏的“通感”意味實在是壹波三折,耐人咀嚼。壹者諷刺了許多女人大眼睛的空洞乏味,二者諷刺了政客們的誇誇其談。本來素不相幹的兩碼事,竟然在“大而無當”這個奇妙的結合點上統壹了起來,卻壹起成了唐小姐美麗多情的小眼睛的反襯。錢鐘書的這種奇特的比喻聯想實在是讓人有些猝不及防;然而,回過神後,才能真正體會到錢鐘書的這種智慧的顯現(或者說“賣弄”)實在非常人所及,實在是太讓人欽佩。
四、錢鐘書的“賣弄”有壹種“大道無形”不拘壹格的瀟灑和豪邁。實際上對於錢鐘書這樣有深厚學養底蘊的人來說,形式對他來說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是那些如天才詩人神奇靈感般不斷出現的奇思妙想。這些奇思妙想可以以任何形式出現都精妙絕倫,舉世無匹。所以在他的小說散文中,他最喜歡用的表現形式就是“比喻”,不厭其煩地“比”,無論碰到什麽人什麽事都要忍不住地“比”壹番;而在他的學術巨著《管錐編》裏,他采用的形式竟然就是最通俗的散文隨筆的形式,似乎是想到哪裏就寫到哪裏,任憑興之所至,隨心所欲揮灑自如,毫無壹般學術巨著謀篇布局中那種少不了的結構框架以及必須遵循的語言表達程式,可依然表達得酣暢淋漓、汪洋恣肆、莊嚴整肅、深刻恢宏。所以,對於錢鐘書來說,形式已不重要,無論什麽形式都可套用,甚至“濫用”,“舊瓶裝新酒”或“新瓶裝老酒”都難不住他。他可以翻雲覆雨,左右逢源,他可以用最俗的形式表達最新的意義。在文學藝術這塊廣闊天地裏,他可以隨心所欲地逍遙遊,隨心所欲地展示他的才情,“賣弄”他的機智,享受那種無與倫比的文學創造的快感。
也許,這就是錢鐘書“賣弄斯文”的真諦。我們知道,錢在現實生活中是壹個非常低調、淡泊名利的人,但這恰與他在學術、文學成就中的張揚炫目形成壹種反襯。由此,我們可以得知,這種“賣弄”並非錢的刻意為之,而是他作為“文化昆侖”知識學養的本真流露,其間蘊藏著錢鐘書無窮的才氣和智慧,足可彪炳千古,令世人景仰歆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