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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為什麽認為烏鴉是不祥的象征

烏鴉們宣稱/僅僅壹只烏鴉/就足以摧毀天空/但對天空來說/它什麽也無法證明/因為天空意味著/烏鴉的無能為力。

——卡夫卡

烏鴉的毛其實不是純黑色,而是黑中帶有閃亮的深藍及深綠。每當其在夕光中飛動,披光的身體往往被鍍上壹層金屬的微弱色澤,我想,那就像壹塊生銹的鑄鐵,突然在空氣中凝固,並企圖打開它作為顆粒狀態時的輕和慢。但鐵銹已經不可能被祛除,它有壹種胎記的意味,在羽毛的邊緣把我們的註意力拽向鐵的深處。

古往今來,烏鴉出沒在詩歌與哲學域界中的身影大體近似,因為它總是與瀕亡、思想、不祥之兆有關。在我的視線裏,烏鴉是異端的代詞,是空氣中的黑客,是黃昏的丈夫,也是天空的鴉片,它的羽翼仿佛經過熬制的憂傷,散著看不見的煙。因此,烏鴉也是管理夢境的酋長。但在成為這壹管理者之前,烏鴉必須從低微的職位做起,比如報信,比如出任偵探等等。烏鴉是阿波羅的愛鳥,也是神的眼線,它喜歡撒謊的惡習使它蒙受了天譴——總是喝不到水,因此只能幹叫喚。北歐神話中的“眾神之王”奧丁,平時逗留於寶座,壹眼就看到天界人間的眾神、巨人以及人類的壹舉壹動。奧丁的肩頭停著兩只大烏鴉,壹只代表思想,壹只代表記憶。這兩只大烏鴉是奧丁的秘密偵探,每天都飛到人間刺探消息。這充分說明了烏鴉的階級出身,而且在大洪水的傳說裏,它同樣是肩負刺探情況的使命。因為《聖經》上主說:“因為人既是血肉,我的神不能常在他內。”對此,聖盎博羅削註解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沾染了罪惡的血肉不能接受天主的聖寵。所以,天主為了要給人聖寵,壹面召來洪水,壹面命令諾亞進入方舟。在洪水退去後,諾亞先放出壹只烏鴉。烏鴉沒有飛回來,他又放出壹只鴿子。鴿子卻銜著壹根橄欖枝飛了回來。妳看見水,看見木頭,看見鴿子,妳還懷疑它們的奧義嗎?血肉犯罪的汙染要浸入水中洗清,所有的大罪都在水裏被埋葬。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木頭上,為我們受苦難。按照《聖經》的記載,天主聖神是憑著鴿子的形象降臨,賜予妳靈魂的平安和精神的安寧。如果妳恒心遵守天主的誡命和效法義人的榜樣,那麽,那只放出去不再飛回來的烏鴉,便是妳的罪的象征了。” 這就意味著,烏鴉也被看作壹個黑暗的比興——烏鴉象征罪惡。

這種觀點,猶如觸目驚心的錯別字,是很多人難以認同的,即使基督教義本身也在後來的演繹中作了某種補救措施。經文裏記載著主命令烏鴉出任保育員的工作,“以利亞在小溪旁邊,烏鴉作為他的傳遞者送食物給他”、“妳要喝那溪裏的水,我已吩咐烏鴉在那裏供養妳。……烏鴉早晚給他叼餅和肉來,他也喝那溪裏的水。”因此,“神有沒有送烏鴉餵飼以利亞?”成為了壹個著名的爭論。這至少說明,被人們詛咒的烏鴉,仍然忍辱負重地默默為大義而工作著,就憑這壹點,烏鴉的品德就很高尚。

就這樣,烏鴉在暗夜中淌著血液,烏鴉的血液有壹種純黑的憂傷和猶豫,它舔舐傷口。烏鴉的血液是承傳的毒藥,對於敵人也對於自己,它預示無數次晚安等於黎明的安息,無數次的死亡僅僅因為是睡去。烏鴉的血液是思想的水源,也是異端的第壹推動力。

談到思想,就不能不說起烏鴉和貓頭鷹兩大家族,它們彼此之間錯綜復雜的嫌隙,已經追溯不到最初的源頭。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思想的動物,貓頭鷹在黑暗中高舉炭火似的眼睛,巡視著事物的動向,它是為理性思想服務的;烏鴉則仿佛異端,以不計得失的嚎叫和反飛,來擾亂、來提醒常態中的異樣發現。每每在貓頭鷹成為思想的主宰以後,烏鴉就以鑄鐵摩擦的聲音來驅趕前者過於自大的地盤,迫使其接納另外的領主。這樣的話,它們火拼互殘的局勢愈演愈烈,難以挽回。佛典《雜寶藏經》裏就說,白天,烏鴉趁貓頭鷹弱視,直搗巢穴,搏殺啃食。夜晚,貓頭鷹乘烏鴉夜盲,追捉攫掠,開膛破肚。就這樣壹方畏懼白晝、壹方怖怕黑夜,二十四小時殺氣騰騰、血濺肉飛。這種地獄般的日子眼看著無有了期,身不由己卷入戰事的鳥兒不是死於非命,就是瀕臨崩潰邊緣。

這種對峙的結果,不是烏鴉戰勝貓頭鷹的問題,而是異端往往是推進思想拓展領域的前鋒,然後,它消失,它被詛咒,它被打入地獄,都是衛道士們接著要幹的事情。

東西方對烏鴉的叫聲具有殊途同歸的看法。古籍《埤雅》認為鴉見異則噪,故人唾其兇,說明並非烏鴉本身含有不祥,它不過看見異景而噪,人因它之噪而知有異物,於是唾之,所以唾者,非為鴉也,這樣說來,倒也頗替烏鴉開脫,但是民間習俗,因襲至今,卻明明是因為鴉啼不吉,所以厭之。但凡事總有例外,這種例外是否是來自於烏鴉的某種暗示,不得而知。作為異端顯形烏鴉,也許我們只能傾向於這種臆測。西方人認為烏鴉帶著特有的鼻音的響亮叫聲很像“砍它!…砍它!…砍它!”的暗示,被美國鳥類學家奧都邦比喻為“豎笛走調的聲音”。在我聽來,應該是鑄鐵被異力斷然撕裂的聲音。幹燥、堅硬,頑固,足以穿透事物的外殼和本質。

中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秘密教門是元末形成的白蓮教。創立者茅子元壹天在“禪定”時,因聽到烏鴉叫聲而豁然悟道,隨口頌出四句偈語:“二十余年紙上尋,尋來尋去轉沈吟;忽然聽得慈鴉叫,始信從前錯用心。”從此便同原來信奉的佛教凈土宗決裂,創立新的宗門。他從佛經《大藏》中摘取對自己有用的內容,編成《白蓮晨朝懺儀》,創立“白蓮懺堂”,“勸諸男女同修凈業”,自稱“白蓮導師”,成為信徒們頂禮膜拜的活佛。這樣,茅子元便從佛教凈土宗分離出來,成了壹個異端教派的教主。這種傳說至少使我們註意到了壹個焦點,那就是,異端的烏鴉開啟了異端思潮,而對烏鴉來說,這種使命是來自於上天的安排,還是來自於人禽的感應呢?這就不好說了。如果追溯更早,漢朝東方朔撰《陰陽局鴉經》時,對烏鴉的叫聲譜系的研究就已經大體完備了。這也並非是故弄玄虛之舉,因為我們可以發現,比如苯教就把烏鴉當做神鳥,它是傳達神靈的旨意的,所以苯教徒常把烏鴉的叫聲,拿來判定吉兇禍福。從《敦煌藏文寫卷P.T.1045》的序言部分,同樣可以找到類似記載:

1. 烏鴉是人的怙主,

2. 傳遞仙人的旨意。

3. 藏北是牦牛之鄉,

4. 於該地之中央,

5. 她傳遞神旨翺翔飛忙。

這種鳥蔔的方式,在被巫祝控制很長時期以後,已經深入民間。人們從烏鴉的叫聲裏感知的已經不僅僅是兇事,而是各種事情的優劣。烏鴉把陷入黑暗的壹翼抽出來,雙翅在黃昏的邊緣展開,就像壹面鏡子的波紋,成為了壹根甄別事物性質的溫度計。

烏鴉的預言總是準確的,理智的人只能接受,因為它扯起了真實圖景的壹角,不能不信。在聖徒圖密善被殺的前幾個月,卡庇托爾山上壹只烏鴉高叫:“壹切會好!”有人對這個征兆做過如下解釋:“壹只烏鴉在泰比亞巖巔咶噪‘壹切會好’,它不可能說‘現在壹切均好’。”據說圖密善本人夢見自己背上長出壹個金瘤,認為這是壹個無可置疑的預兆:他死後國家狀況會比他在位時繁榮昌盛,不久確實出現了這樣的局面。

按照愛倫·坡在《創作哲學》中的說法,讀者讀到全詩最後兩節便會“開始把烏鴉視為壹種象征,不過要到最後壹節的最後壹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征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征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 ”我們不妨再閱讀壹遍那最後的詩句:

“照在它身上的燈光把它的陰影投射在地板;

而我的靈魂,會從那團在地板上漂浮的陰暗

被擢升麽——永不復還!”

這絕望中其實還有壹點希望,烏鴉有意地拋下了壹片羽毛的體溫,我們將用它犁開更深的黑暗。

佛洛伊德《夢的解析》曾提到說,夢中飛翔象征“性”,而鳥的描寫是否也暗示潛意識中“性”的表白呢?雪萊的《給雲雀》、濟慈的《給夜鶯》、愛倫坡的《烏鴉》都是作者唱出壓抑愛的詩篇。那麽,白雪公主躺在透明棺材時,三只鳥——貓頭鷹、烏鴉、鴿子依照順序來悼念她,似乎也隱含有潛意識的性象征?這樣說來,烏鴉就是詩人苦悶的身體,它黑,是因為它夢想黑中的白肌膚;它金屬般的叫,是因為它壹直渴望穿刺萬物的結果。聯系到卡夫卡的話,我想說的是,烏鴉是天空亮出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