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冢歌
昨日舊冢掘,今日新冢成。
冢前兩翁仲,送前還迎新。
舊魂未出新魂入,舊魂還對新魂泣。
舊魂丁寧語新魂,好地不用多子孫。
子孫綿綿如不絕,曾孫不掘玄孫掘。
我今掘矣良可悲,不知君掘又何時?
全詩可分成兩部分,前六句是背景,後六句是壹段鬼話。前六句很好懂:壹座舊墳被掘掉了,次日,在其原址上,又建成了壹座新墳。墳前兩個石頭人,守墓已有不知多少個年頭了,這種送舊迎新的事,他們大約也不是頭壹回經歷了吧?可是,今天這兩位神情冷漠的石頭人,心裏恐怕也有點奇怪了-新魂已附著軀殼進了墓道,舊魂還趕不上和屍骨壹塊離開,它們狹路相逢,舊魂對於把自己逐出舊宿地的新魂,並不惡語相加,卻是朝它哭泣,而它哭泣的原因,又不是自己的將成遊魂,如下文所知,卻是新魂的獲得歸宿!奇矣怪哉,這樣的哭泣。可更奇怪的,還是石頭人聽到的舊魂對新魂的反復叮囑:“有壹塊好的墓地安身,可千萬別指望子孫太多了!”當然,若葬下去後,立即斷子絕孫,野墳無人熙看,被掘開刨平,也是很可哀的事。但那是例外的情況,姑且可以不論。“眼下的情景卻是,當兒子、孫子們安葬自己時,是誠心祈望自已靈魂安息,並且保佑他們子孫綿延,世澤不斬,傳之無窮?。可是,如今子孫倒確實蕃衍到了第四代、第五代……不料,或許是因為他們生齒日繁、生計日蹙,連祖上的墳地也只得賣了來糊口;或許是因為世風澆薄,人心不古,祖上的墳墓也不祭不掃,任其被人發掘。誰知道他們呢?總之,自已陰魂庇護下的曾孫、玄孫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所托庇的祖先被掘了墳不管,這不是很可悲的事嗎?不過,我雖然可悲地被掘了,但這悲哀總算也過去了。眼下更可悲的是,我又眼睜睜地看著妳走上了我的老路。想到妳不知哪壹天也要被掘,我能不為妳哭泣嗎?所以啊,想得透點吧,老兄,什麽子孫綿延啦,入土為安啦,還是不費神好。”--壹段如此普通易曉的話裏,細想卻有如此曲折的含義,即使是墓前的石頭人聽了也要大為稱稱奇吧?
身後能得入土安葬,大概是死者對子孫的最大指望,所以,“若敖之鬼餒”,是極恐怖的事情;營造“先人廬墓”,是為子孫者天經地義的責任,所以,男兒毀家、女子賣身以葬親,是極可贊許的行為;至於子孫死後誰來管自己的朽骨,至於墳墓造好後將來是否會陵夷,這就不去考慮了:反正,這壹切的指望和責任,都關系著人倫孝道,在“重教化”的年代裏,是沒什麽含糊的。由此說來,範梈此詩,把這壹切卻想得那麽透、看得那麽輕,形容得那麽不足道,不可不謂是驚世駭俗之語了。其背離禮教的程墨之遠,空道理不必說了,舉個例子就可知道。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中,給本詩作了壹個評價,為“繆理太甚”,理由是“據歌,則人決不用子孫,亦不用墳墓矣”--象征著傳統的“墳墓”和遵循著傳統的“子孫”,在正統派看來,如何可以少得!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在範梈看得很穿、想得很開、說得輕描淡寫的地方,正統派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想不通,辯駁得面孔鐵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