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梅始落。女工事蠶作。
采桑淇洧間。還戲上宮閣。
早蒲時結陰。晚篁初解籜。
藹藹霧滿閨。融融景盈幕。
乳燕逐草蟲。巢蜂拾花萼。
是節最暄妍。佳服又新爍。
綿嘆對逈途。揚歌弄場藿。
抽琴試抒思。薦佩果成托。
承君郢中美。服義久心諾。
衛風古愉艷。鄭俗舊浮薄。
靈願悲渡湘。宓賦笑瀍洛。
盛明難重來。淵意為誰涸。
君其且調弦。桂酒妾行酌。
補註根據《宋書?樂誌》認為《采桑》是擬《陌上桑》。
“季春梅始落”,采桑曲,以梅落開篇。
“女工事蠶作”,與上壹句之間的邏輯聯系在於梅落的終結恰好是蠶作的開端,詩人敏感的心靈將自然物與人工物首尾相聯,此進彼出,清晰而迷惑。“女工”的形象提示了采桑的主題(也就是陌上桑的主題),然而鑒於它們明顯的不同,起聯的“女工”要麽是全詩模糊的遠景,要麽是“妾”的含糊象征。
“采桑淇洧間,還戲上宮閣”,詩人沿著采桑主題自然進入采桑空間,並用空間的跳躍引起場面的綿延感。“還戲”的輕松快活接近樂府的直通,但多少含有點古怪輕佻的意味,有別於大眾目光。
“早蒲時結陰,晚篁初解籜”,在大片的曠野裏,詩人的選擇所見幽靜、細密、對稱:早蒲和晚篁。
“藹藹霧滿閨,融融景盈幕”,自然地將詩域由原野帶到園庭。閨閣藹霧蒙蒙的效果只能是從遠眺望,但景幕相連的鬧融必須察於室內外的結合處。兩個不同位置的迅速變換掩蓋於工整的對仗之中。
“乳燕逐草蟲,巢蜂拾花萼”,篁竹蔓草,植物成片,惟動步所見;細蜂乳燕,生物靈動,易靜中察之。動靜異張則源於內外的相對,其壹在野外徜徉,另壹在室內靜觀。當然可能是同壹抒情主人公前後位置的變化,也就是他(她)在時間流程裏的空間變化,也有可能同壹時間維度內兩個不同的空間的對立,即兩個人各處壹方。詩人的心意我們已經很難窮知,因為他用於銜接的那聯“藹藹霧滿閨,融融景盈幕”,充滿了平和的暗示,使我們看到了變化,卻不知道指向何方。
“是節最暄妍”,承接上聯靈動的生物,將采桑主題的歡樂推向了極致。
“佳服又新爍”也很成問題,誰的佳服?誰感到新爍?陽光下雀躍者和欣喜的觀察者合二為壹,還是各安所居?理論上講,四種組合均有可能:1、君之佳服,自覺新爍。2、妾之佳服,自覺新爍。3、君觀妾之佳服。4、妾觀君之佳服。以上排列似乎無聊透頂,盡了最大的努力破壞詩意,因為在朦朧的詩意之外,我們想窺探鮑照的秘密,他作詩的秘密。他在以誰的身份敘述抒情?現在我們連他在哪都不知道便陷入明遠有意無意編織的壹片文字的迷宮中。審視那些可能性,№1顯得君子很自戀,№2姑娘活潑可愛,№3頗具互動的情趣,№4對於男性詩歌欣賞者來說最不可能。假如不能確定觀察者的身份,下壹句的麻煩又不淺。
“綿嘆對迥途”,這裏幾乎不存在突然更換抒情主人公的機會和措詞,因此,此前在晚春美景裏贊嘆欣喜的抒情主人公依照傳統(至少表面上按照傳統)嘆息沈思起來。“揚歌弄場藿”,如果本詩的閱讀者不熟悉詩經此前還可以湊合著理解的話,這個地方肯定壹頭霧水,“皎皎白駒,食我場藿”(詩經裏的詞眼,說明詩人永遠不是獨自創作)註釋裏提到鄭玄的解釋“白駒,刺不能留賢也。”這個說法很二手,只能無可奈何地采用,雖然也說得通。鮑照的內心矛盾充分體現在他二百多首詩作裏面,路人皆知,而且詩裏不藏點詩人自己的小秘密恐怕也算不得好詩。
“抽琴試抒思” ,抽琴是鮑照的老把戲,借著這個動作,我們可以明確無誤地認出他來。“薦佩果成托”是不是來自韓詩外傳呢,這是關於孔子的壹個故事,孔子的大小八卦,鮑照時代的讀書人都應該熟撚在心。“孔子南遊適楚,有處女佩瑱而浣。孔子曰:彼婦人可與言矣。抽琴去其軫,以授子貢曰:善為之辭。” 佩瑱勾連出原本陌生的男女,給了他們壹個“言”的契機。如果讀得很粗略的話,這個地方可以看作兩個敘述者(君和妾)交割的地方。
很明顯,輪到這個女子開口了:“承君郢中美,服義久心諾”,運用的典故表面上看很有點似是而非的特點,措詞也經歷了壹個跌宕,“衛風古愉艷,鄭俗舊浮薄”,難道復雜的表述下面還是《陌上桑》中采桑女拒絕權貴的陳套?
“靈願悲渡湘,宓賦笑瀍洛”,鮑照不在乎言辭像不像采桑女,這會他的文學素養和痛苦的心靈又站在“妾”的壹邊。悲靈願之渡湘,笑宓賦於瀍洛,鮑照心靈上有屈原的陰影和誌願,又有曹植的嘆息和高貴。
“盛明難重來,淵意為誰涸”,如此嗟怨想表達什麽明確的含義呢? 更細化壹下:誰的淵意?從“綿嘆對迥途”開始,詩便走上興盡悲來的文人路數,徹底甩開自寬自慰的樂府精神,終於借失意女子之言達到人生失意之頂點。
“君其且調弦。桂酒妾行酌”,您還是繼續奏琴,讓我替您斟上壹杯桂酒吧。怨極而靜了。詩裏有兩個失意的人:君和妾,詩外當然只有鮑照自己壹人,假如這首詩是寫給別人看的,有必要糾結得如此深沈混亂嗎。他給兩位賦予的深度都觸及了中國詩歌史上的顛峰形象:君的被棄迥途之嘆,轉而求美以伸華節(屈原);妾之高潔遠俗,盛年空度(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