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田居》五首是壹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其所以是如此,不僅在於五首詩分別從辭官場,聚親朋,樂農事,訪故舊,歡夜飲幾個側面描繪了詩人豐富充實的隱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發的感情而言,是以質性自然,樂在其中的情趣來貫穿這壹組詩篇的。詩中雖有感情的動蕩,轉折,但那種歡愉,達觀的明朗色彩是輝映全篇的。
有的論者很樂於稱道淵明胸中的"無壹點黏著",其實,"黏著"還是有的。即以淵明辭官之際寫下的《歸去來兮辭》而論,不也還有"奚惆悵而獨悲"之句嗎 就是說,他心中總還難免有壹絲惆悵之感的。真正純凈的靈魂不會是與生俱來的(盡管詩人壹再宣稱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是在不斷地濾除思想雜質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澄澈的。 正如壹個人不願觸及心中的隱痛那樣,詩人在《歸園田居》中也很不願意提及剛剛從其中拔脫的汙穢官場。"誤落塵網中",就很有點引咎自責的遺憾意味。而"壹去三十年",是指自己從29歲"投耒去學仕",到41歲"我豈能為五十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而辭去彭澤縣令這宦海沈浮的十三年。然而,今天畢竟如願以償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釋然了。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其中洋溢著壹種故園依舊,"吾愛吾廬"的壹往深情。"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檐後榆柳樹影婆娑,濃陰匝地,習習清風平息了詩人心中的焦慮。眼前桃李花榮實繁,弄姿堂前,喚起詩人心中多少歡欣。詩人在同無知的草木交流著感情。極目遠眺,炊煙融入暮靄,側耳諦聽,依稀聽得犬吠雞鳴。眼前堆案盈幾的文牘案卷不見了,代之以心愛的"清琴""異書"。嵇康把"人間多事,堆案盈幾","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與山巨源絕交書》)視為不堪為官的理由。詩人在這裏,也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地用了"塵雜"這個字眼。他告訴我們,從前苦於應對"塵網"的壹切,都沒有,也不會再有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確有點兒"虛室"之感;但虛中有實,他重新開始了完全由自己來安排,支配的生活。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久"與"三十年"相映,"樊籠"與"塵網"相映,"自然"與"性"相映,而以壹"返"字點明了"魂兮歸來"的樂趣。是的,官場消蝕了自己的半生,玷汙了自己的"清節",而今天,苦盡甘來,詩人終於得到了欣慰的補償。是詩人出自肺腑的歡呼,終於脫出樊籠之束縛,像小鳥壹樣,重返山林,獲得自由,與官府生活告別。這結句是點睛之筆,與開頭呼應,集中表現了詩人高潔的誌向和對黑暗現實的不滿。
全詩(其壹)以抒情為基調,兼有農村景物的描繪,且以“羈鳥”、“池魚”自喻,充分表現了詩人熱愛自由淳樸的鄉村生活、蔑視醜惡的官場生活的情懷。情景交融,語言樸實無華,對仗亦十分自然,讀者不僅能從詩中看到鄉村的田園、房舍、榆柳、桃李、聞到狗吠和雞啼,而且能看到壹位灑脫詩人對著這寧靜的田園景物,在吟唱“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的心聲。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我看這兩句都應該倒過來理解:"為了罕見人事,我才來到野外,為著免於酬酢,我才住進了僻巷"。須知,這不是客觀的敘述,而是主觀的選擇啊。詩人從官場退居到"野外",從"野外"退處到"窮巷","白日掩荊扉",又冥坐室中,"對酒絕塵想"。層層防範,躲避塵世唯恐不遠,屏絕交遊唯恐不及,屏棄俗慮唯恐不盡。詩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 不,詩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們這種錯覺,而為我們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時復墟曲人,披草***來往。"他雖無"三徑"之設,卻自有同道頻繁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他們***有壹個心愛的話題。
鄉間的生活是簡樸甚至貧困的,清靜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這樣的環境,使人們獲得了***同的語言,培育起壹種樸質真摯的感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移居》)詩人不惜壹身清苦,兒輩"幼而饑寒"(《與子儼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這種天地間的真情。
新的生活要從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恥辱開始。也許是官身束縛,體質有所下降的緣故,也許是久別田園,農藝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這裏流露出來的是壹種自慚,自勉之情。"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僅從時間上看,也可見詩人決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穢",也是清除心中的雜念。除去了雜草,心中也就寬慰了壹些,見出我還是那個"性本愛丘山"的我,還是那個樂於為農,也能夠為農的我。荷鋤夜歸,心情傲然,舉頭仰望,皓月當空,詩人很像壹個凱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這辛苦的勞作使他獲得了心靈的極大滿足。"願"是指歸隱田園,不與世俗同流合汙。隱居躬耕的心願。不願為榮華富貴出賣靈魂。
詩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實際是壹首詩的前後兩個部分。詩人懷著意滿誌得,甚至是帶點炫耀的心情造訪故友。子侄與俱,笑語不斷,披榛尋徑,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憶時歲月,向他們傾訴心曲,同他們暢飲幾杯……然而,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的殘破景象,聽到的是故友"死沒無復余"的噩耗。壹向通達的詩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深沈哀傷之中。 所以,第五首寫歸來,"悵恨獨策還",雖仍有子侄跟隨,詩人卻不願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獨"行;"崎嶇歷榛曲",壹任小徑上的灌木叢牽掣他的衣衫。詩人"悵恨"什麽呢 惆悵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惱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離官場,多同故友相聚些時日,不就實際上最大限度地推遲了這壹悲劇的降臨
那麽,詩人又是如何從這種悵恨的心情中解脫出來的呢
——"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 也許是因為訪友不得的余哀,也許是因為旅途的困頓勞乏,詩人在溪澗邊坐下來小憩片刻。這溪水清澈見底,直視無礙;濯足水中,頓時,壹股涼意流遍全身,也使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仿佛又從悲哀的幻夢中回到了現實中來。我不是到底歸來了麽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兮辭》)人生固然短暫,我不是還有所余無多的寶貴時日 昔人固已雕零,我不是還有許多"披草***來往"的友人
從"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來看,詩人顯然已經抹去了籠罩心頭的不快的陰雲。酒以陳為美,而"新熟酒"壹詞,壹是說明家無余財,二也在點明詩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這不禁使我想起詩人所著《晉故征西大將軍孟府君傳》壹文中那段有趣的對答:
"(桓)溫嘗問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 '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 如果我們此刻問淵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 "想來他也定會回答我們"但不得酒中趣爾"。是啊,這"酒中趣"太豐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詩人壹天的疲勞;它排解了訪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詩人重又樂觀起來,達觀起來;它也加深了詩人同鄰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歡,頻頻舉觴;暮色降臨,詩人胡亂燃起荊柴,學壹個"秉燭夜遊"。滿屋煙火之氣不僅不使人感到窮酸,反而平添了熱烈親切的氣氛。什麽人生如寄之悲,什麽故舊雕零之嘆,壹霎時都悄悄地消融在這人生真諦的通達領悟之中了。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新的壹天開始了,而剛剛開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這旭日壹般燦爛 這兩句是全詩傳神的點睛,是樂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強音。
通觀五首,官場汙穢,而終獲補償的欣慰;生活貧困,卻有親朋的摯情;農事辛苦,而得心靈的滿足;人生短暫,乃有人生真諦的徹悟。真個是"何陋之有" 這樣,詩人就把整個隱居生活,不,整個人生的樂趣,包容到他渾涵汪洋的詩情中去了。這是壹種高度的概括,也是壹種深刻的揭示。正是在這種同汙穢現實截然對立的意義上,《歸園田居》達到了完美和諧的藝術意境,開拓出壹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詩人的壹生並非壹帆風順,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壹切矛盾的靜穆世界。詩人的可貴之處在於,在與世族社會相對立的理想田園世界中,他終於發現了自己人格的尊嚴,朋友的摯情,無地位尊卑,無貧富懸殊差別的人際關系,無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人生理想。這是陶詩思想意義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詩平實,質樸,清新,自然風格的源泉。
他描繪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雞鳴,這些在高貴的世族文人看來,也許是難登大雅的,詩人卻發現了蘊含其中的樸質,和諧,充滿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他抒發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鑒賞者那種搜奇獵異,見異思遷,短暫浮泛的感情去玩賞,而是以壹種鄉土之思去體察,去頌贊。所以,他的感情執著,渾厚,廣闊,專註。周圍的壹切都是他生活中無言的伴侶,啟動他心靈深處的***鳴。
他闡釋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諸實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隨和,不趨俗。他從不炫耀,也無須掩飾。辭官場不慕清高,本"性"難易也;樂躬耕為的使心"願無違";避交遊只圖棄"絕塵想";悲人生,因為他留戀這短暫,充實的生活。"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五柳先生傳》)我寫我心,僅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