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 文
我的壹位鄰居老人說,在沒有留下過汽車軲轆印的地方,會遊蕩著壹些快樂或者哀怨的幽靈。黃昏時分,如果妳穿過壹座僻靜的村落,可能就在某個墻角處與他們撞個正著。妳雖然瞪大眼睛,卻絲毫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倒是那些幽靈會主動閃開,說:看啊,這個瞎子,他踩著我啦。
雖然我們深感物質世界是不容置疑的,但在真實的生活中,還是寧可相信壹些虛幻事物的存在,並在內心為它們預留著***同分享這個世界的空間。
壹次,我在經過壹個名叫木道那的藏族寨子時,壹群人正聚集在寨口壹棵古楊樹下,群情激憤地呵斥壹個小男孩兒。那男孩委屈地抹著淚,手裏拖著壹把割草用的長柄鐮刀。我覺得那樣對待壹個孩子是不公平的,就問其中壹位年長的男人,難道他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事了嗎?那人指指老樹說,妳看看吧,他做的好事!那棵老樹上掛滿了被雨水沖刷得泛白的經幡,還塗著不少酥油,酥油上粘著壹團壹團的羊毛。在壹段空白樹幹上,有壹道刀砍過的痕跡,新鮮的茬口上正在往外流水。原來,拿鐮刀的小男孩路經此處,無意地向樹上砍了壹下,恰好被大人們看見了。他們認為樹是不能想砍就砍的,何況那棵樹不是壹棵普通的樹,而是護祐著地方平安的山神的寄魂樹!人們說,那傷口不光是砍在樹上,也是砍在山神的身上啊。我仰頭看著那老態龍鐘的楊樹,有著枯瘦扭曲的枝幹和稀疏的葉片,樹冠上三兩個鵲巢岌岌可危。除此以外,什麽也看不出來。可我相信在寨子裏人們的眼中,壹定會是另外壹番景象,壹些非同尋常的鳥兒棲息於樹枝,它們無形的翅膀鼓動著透明的空氣,正在給整個寨子帶來幸福和吉祥。小時候,我們總被警告不要在路上撒尿,沖了路神,眼皮上就會長出蠶豆大的‘眼蛋’;也不能把腳丫踩到泉水裏去,因為泉眼裏住著泉神,冒犯了就會讓我們的身上臉上長瘡。我們表面上不以為然,但真那樣做的時候,心裏總會有所顧忌。有些東西我們是看不見的,但隱藏於我們的意識裏,某種時間便能夠真實地顯示出來。正是這種對自然的神聖感和敬畏,約束著我們的行為,不斷地使我們放棄自私而非分的念頭。
旅遊業興盛以來,香格裏拉(安多藏區稱為香巴拉)成為人們追尋的理想境界,希望那僅僅是佛經中提到的或小說裏描繪的世外桃源,在現實中能夠找到確切的對應。在青藏高原,據說那樣的秘境已經被聲稱找到了,而且正在產生著旅遊開發帶來的經濟效益。就是在國外,人們也試圖將那烏托邦據為己有。印度國家旅遊局曾經宣布,香格裏拉位於喜馬拉雅山下的巴爾蒂斯鎮;尼泊爾人也不甘示弱,聲稱他們的邊陲小鎮木斯塘為香格裏拉;俄羅斯人則在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裏,輾轉尋找香格裏拉的蛛絲馬跡。可實際上,香巴拉作為佛教理想中極樂世界的象征,無論把它放在哪壹塊現實的土地上,都會顯得牽強,甚至會玷汙了它本身的聖潔。曾經有位名叫吉米哈特的美國人,則意外得到了另壹條到達香格裏拉的‘路線圖’——他在尼泊爾境內尋找香格裏拉時,當地壹位老喇嘛笑著說:到處找什麽呢?香格裏拉就在妳的心中啊。可是我們眼裏除了實實在在的物質,什麽也沒有。就像我在木道那寨口仰頭張望的時候,看到的只是枯瘦的枝幹和稀疏的葉片,以及樹冠上岌岌可危的鳥巢。
如今已經沒有人會相信山神,更不相信山神會把靈魂寄托在某棵老朽的楊樹上,但我知道,那是壹種心靈的真實。也許那些鳥兒輕盈透明的翅膀,已經不能承載物質世界之重,它就像藏族民間故事中那個冰做的寶貝,突然受到陽光的驚擾,撒壹泡尿就急急逃走了。我們也無法用文字的羅網捕獲它,當我們試圖張開羅網的時候,它已經了無蹤跡。它伴隨了人類的童年,壹直到現在,如果不是我們遺忘了它,甚至拒絕了它,它壹定還會陪伴著我們,直到世界的末日。我相信沒有汽車轍印的地方會有精靈遊蕩,雖然說過這話的鄰居老人早已故去。而我將繼續穿行於青藏高原邊緣的村寨牧場,在民間的天空下追尋那些虛無之鳥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