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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公石《論於右任與標準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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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2月10日己亥歲正月初六)

於右任(1879年4月11日-1964年11月10日),漢族,陜西三原人,祖籍涇陽,是中國近現代政治家、教育家、書法家。原名伯循,字誘人,爾後以“誘人”諧音“右任”為名;別署“騷心”“髯翁”,晚年自號“太平老人”。於右任早年系同盟會成員,長年在國民政府擔任高級官員,同時也是中國近代書法家,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國立西北農林專科學校(今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等中國近現代著名高校的創辦人。

於右任與標準草書

文/胡公石

中國書法中的草書是壹種重要書體,它不僅形體活潑,利於抒情,藝術價值很高,而且書寫簡便。但是由於歷來草書不能統壹,無壹定的規範;字的來源不同,制作的方法各異,所以壹字多種寫法,壹些部位相同的字往往不能類推,以及符號的濫用,書寫隨意繚繞,任意馳聘和簡化,使字形難以識別和應用。於先生曾說:“以王氏之多才,為風氣之領導,景從既廣,研討彌篤,壹字組織有多至數十式,如《淳化閣帖》所示者,創作精神之驚人,可以想見。或謂當時作家,自矜博瞻,故生變化,以兢新賞;實則流傳筆劄皆為試驗之作,未及檢定耳![1]眾所周知,標準草書是於右任先生倡導的,也就是說,把中國具有兩千余年歷史的書體——草書,怎樣使它由繁而簡,由難而易,由苦而樂,由紛歧而趨於統壹,由虛玄而歸實用。這就是最終目的。要達到這壹目的,就必須將草書進行系統的整理。

壹、創立標準草書社

由於提倡者和演習者心理與方法的錯誤,從古至今關於草書的字典文籍異常浩繁,唐宋以來不下二十余種。這些草書著作,或喜自我作師,以壹人之法示於天下,或提供壹字多式,顯示博學,令人無所適從,偶有說明,也只能作為壹個字或幾個字的箋註,在草書的形聯微妙之處,缺乏詳盡的闡述。簡言之,當時的草書組織系統遠未完密,其結構規律尚未被認識。其他如寫草書者單純為美藝而忽略實用,喜作神秘的渲染而不講究實際,以狂怪鳴高,以難識難寫脫離人民大眾為榮,這都阻礙了草書這種書體在群眾中普及,使它無法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2]於先生認為:“文字乃人類表現思想,發展生活之工具。其結構之巧拙,使用之難易,關於民族之前途者至切!”[3]而我國文字繁雜,筆畫部首繁多,難認難寫,識難用遲,所以為了“廣草書於天下,以求制作便利,盡文化之功能,節省全體國民之時間,發揚全民族傳統之利器,豈非當今之急務歟!”[4]

因此,他萌發創立“標準草書”之念想,經過幾年的準備,壹九三二年十二月,於先生組織幾位有誌於草書研究的同誌在上海成立了“標準草書社”,於先生任社長,並親自主持工作。“整理那千頭萬緒、茫茫無所歸的中國草書”。並在上海各報刊登徵集草書告白,廣泛蒐集前代草書家的書作、論著,潛心於書理、書法的研究。僅歷代碑刻拓本和墨跡本《千字文》就收集到壹百多種,以備研究之用。先生於公務之外全身心地投入到“標準草書”的創立中去,“疾勞未之或忘”。當時的主要成員有劉延濤、劉海天、曹明為、李生芳等幾位。劉延濤先生年最長,負責資料的徵集、整理和選字工作,還有《草書月刊》的主編之責。“標準草書社”機構的成立,為實現草書標準化、規範化提供了組織的保證。壹九三二年五月,我拜於先生為師。壹九三五年夏,我從暨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進入草書社工作,主要參與了選字與釋例的工作。現在上海書店印行的第六次本《釋例》中的紅字都是我當時書寫的。還有幾位先生另有專職。總之,草書社的成立與全體同仁的團結壹致,勤勤懇懇的工作,發揮了標準草書社同仁的群體力量和智慧,為出版草書範本《千字文》打下了基礎,為於先生創立和推廣普及標準草書的宏偉藍圖鋪平了道路。

二、標準草書的制作原理

草書有三系:章草、今草、狂草。

章草,先生謂:“解散隸體粗書之者也,”認為其法具有三長:“利用符號;字字獨立;壹字萬同。”

今草,先生謂:“繼章草而改進者,”稱其法為“重形聯,去波磔,符號之用加多,使轉之運益敏,大令所謂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者,最為得之。”

狂草,先生則直呼為“草書中之美術品也。”贊其神妙之處為“重詞聯,師自然,以詭異鳴高,以博變為能。”[5]

先生最初擬以章草作為“標準草書”的“母本”,但因其“字字獨立”、“壹字萬同”,“然全體繁難之字,簡單化者不過十之三、四,其於赴急應速之旨,固未達也。”章草的有些字也不能謹守“壹字萬同”(同即標準)的原則,最終經對章草進行壹番考究後,認為其書不適為“標準草書”之“母本”。遂更改計劃,和“標準草書社”的同仁從廣為蒐集的“二王”草書中,尋覓探求,擇其善者而用之,比較、考證和註釋。於“二王”法帖的基礎上,逐漸形成“標準草書”的原始雛形。於右任提倡“標準草書”的目的是為了向廣大國民推廣使用,因此他認為“標準草書”的創立必須要以實用為重,藝美為次。經過對“二王”法帖研究取舍而形成的“標準草書”,又反復推敲,感到形體雖美,但並不實用,本末倒置與初衷相違,而後來的書家中還有更進步的書寫方法。於是又推翻基於“二王”草書的“標準草書”雛形,總結失敗的教訓,擴大選字範圍,制訂出“標準草書”的四大原則:易識、易寫、準確、美麗,將“標準草書”真正推進到新的發展階段。

“隋唐以來,草書者率從千文習起,因之草書名家多有千文傳世,故草書社選標準之字,不能不求之於歷來草聖,更不能不先之於草聖千文。”[6]先生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草書進行了比較研究。千字文是歷代草書家最關註、最著力的課題,“名家聚會,各獻其長”,便於各家名跡之間的比較而擇優淘劣;再者“千字文”字數之多,常用字已占大半,作者定壹,讀者可以舉壹反三,以少勝多,以點帶面,達到觸類旁通的效果。

全社同事用數年時間廣求歷代草聖遺跡數百種上千個版本,對草書作了壹番系統的整理和總結,對前人每壹個字的結構,體形以及不同部位的部首,將其草寫方法進行分析,在前人積累的零散經驗的基礎上,發現了普遍存在的***同“代表符號”在草書中的重大作用,解開了草書古今難傳之謎,揭示了草書制作和普及的秘訣。壹九三六年六月在上海編定並出版了《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就是從各朝代、各區域作者的數十萬字的草書作品中篩選出來比較理想的壹千多字。***參閱了歷代四十三位書家的六十三個版本的千字文作品,其中最知名的如智永、懷素、歐陽詢、虞世南、賀知章、孫過庭、鮮於樞、邢侗、王寵、米芾、董其昌、陳淳、文璧等。參考的其它草書作品,上自西漢、下迄近代,時間跨度千余年,約有壹百五十位書家的數百部作品,其中既有草書大家的名品,也有壹些尚不見經傳的壹般書家的作品。名家如王義之、王獻之、張芝、崔援、杜預、鐘繇、智永、懷素、顏真卿、米芾、蔡襄、黃道周、嶽飛、張旭等。書聖王義之的作品收集了壹百余帖,入選千字文的有壹百零五帖,除《蘭亭序》、《草訣歌》、《聖教序》、《十七帖》、《洛神賦》等常見的名著外,還有大量的今人罕見的書聖法帖。徵集資料的豐富,使選字具有堅實的基礎,從而使研究具有深度:“草書大家及其名品的參考及選擇,使其研究成果具有歷史的延續性,具有高品味,而眾多書家及其作品的參與,又使其研究具有了普及性與大眾性。”[7]在制作過程中,對於壹字多形、結構各異的各家草書進行比較、歸類、篩選、定型。當時的攝影技術還不發達和精湛,所以采用了用透明紙襯以燈光的響榻技術——雙鉤空心字的辦法,把各種字帖的字雙鉤,然後分類進行同字整理、比較,再開會集體審查、討論,淘汰不合原則的字,按四項原則選用適合之字,多取較早作者的創始字。“標準草書”的制作是在前人研究積累的大量資料和零星經驗的基礎上,經過科學的方法,即以“代表符號”為經,以易識、易寫、準確、美麗四原則為緯,經集體的研究討論而創制的。它自成體系,蘊含著嚴格而科學的草書妙理和規律。

於右任主持的“標準草書社”經過幾年的努力,終於在壹九三六年七月將《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編竣,由上海漢文正楷書局付印五百本行世,作徵求意見之用。該書由“於右任選字,周伯敏、楊天驥、劉海天、劉延濤、曹明為、李生芳、胡公石編校。”於老親自作序,以敘研究經過。《標準草書·凡例》由於老述意、劉延濤筆錄。標準草書“發千余年不傳之秘,為過去草書作壹總結賬。”[8],為書法藝術,為民族利益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壹九三七年,《標準草書》第二次修訂本完成,甫欲付印。因抗戰爆發未及印行,社址被日寇侵占,先生歷年收購的草書資料亦多失去。壹九三八年《標準草書》第二次本交香港中華書局重以厘訂付印三百本。以後的第三至第六次修訂本,在大陸刊印完成。第七次至第九次的修訂本及第十次本,是在臺灣出版發行的。壹九六七年的第十次本發行時,於老已經於三年前逝世了。

三、標準草書的意義及其影響

標準草書問世以後,在社會上,特別是在我國書法界引起了強烈的反應。靳誌先生曾作《題於右任標準草書四律》,稱其“假借近求非杜撰,形聯巧構是天工。”別裁偽體分明甚,心苦良工只自知。”[9]靳誌先生對標準草書的高度評價,使於先生如獲知己,非常欣慰。他回信說:“《標準草書》四律讀之再四,真覺此時代無第二人能為之者也。”[10] 對他的這壹詩作,尤其是對書學的研究和分析,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壹九四0年,在重慶上清寺陶園(監察院院址)的壹次詩會上,章士釗詩曰:“標準奇自伯夷手,人化書法看齊名。”沈尹默《標準草書》詩雲:“高論嘗聞靜安寺,整齊百體刪草字。……美觀實用兼有之……愛此標準草書名。”都盛贊於先生創立標準草書對發展書法藝術作出的重大貢獻。

於先生於壹九四四年[11] 及壹九六壹年[12]兩次作《百字令·題<標準草書>》,修改後的詞曰:“草書重整,是中華文化復興先務,……符號神奇,髯翁發見,標準思傳付,敬招同誌來為學術開路。”於先生從書法史的高度對標準草書的形成作了壹個總結的評價,並對標準草書在學術上的提高和發展傾註了殷切的希望。

於先生自己身體力行,書寫和推廣標準草書。壹九三四年七月書寫的《孫總理在黃埔軍官學校告別辭》刻石十二塊,全文近六千字,嵌於南京東郊風景區靈谷塔的四至二層的四面墻上,書法灑脫娟秀,錯落有致,轔轔滿石,為於先生早期“標準草書”的代表鉅作。壹九四0年書寫的《楊仁天先生墓誌銘》,壹九四三年書寫的《王陸壹墓誌銘》,都是在他創立《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多年之後所書,更顯爐火純青,雄渾奇掘,儀態萬方。《心經》、《正氣歌》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具有非常高超的藝術價值。晚年在臺灣也留下了不少標準草書的代表作品。《標準草書》能夠在社會上廣為應用,於先生付出了很大的心血,這是廣大世人所推崇和敬重的。

據劉延濤先生回憶,於先生常與親友談,他生平只作了三件與人民有益的事:即在原籍三原辦了個“民治學校”,“鬥口農場”和創立“標準草書”[13],這是他的自謙之辭,在其暮年猶期期以標準草書為念,足見其重視的程度。壹九五七年,他作五律《贈劉延濤三首》,自註曰:“望其以標準草書之利益再告世人。”可見其殷切之心情。他在詩中還寫道:“標準草書行,文字自改造。子與我合作,舉世稱美好……”回憶了劉延濤等先生與他攜手合作的情況與標準草書的功利。壹九五五年,他在《題劉延濤草書通論》詩中說:“草聖聯輝事已奇,多君十載***艱危。春風海上仇書日,夜雨渝中避亂時。”回顧了他和劉先生在標準草書研究和推廣中攜手合作的深情厚誼。又以“理有相通期必至,史無前例費深思。定知再造山河後,珍重光陰或賴之。”寄托對劉先生等後輩繼續推廣標準草書的期望。劉延濤先生的傑作《草書通論》在我國書法史上是壹部空前的系統的名著,特別是通過實踐到理論,再實踐,再不斷地豐富理論的科學方法,也是標準草書成長與茁壯的過程,不啻為我國標準草書的壹部全史,為我們研究標準草書的珍貴信史。

於先生創立“標準草書”,其貢獻有三:壹、在歷代各家草書作品中精選集字,標出出處,給形體無定的草書定了型;二、將歷代草書作品“偶加排比”,歸納了草書的構造規律,將代表兩個以上部首的符號歸類,建立了“代表符號”,給形體無定的草書定了型、歸了類。使習草者能觸類旁通,於平易中得“前人所謂草書妙理。”三、總結歸納古今草書書理和自己的書法經驗。他認為書法和繪畫壹樣“其無定法,而有定理。”他強調傳統的書學理論,重視“意在筆先”、“萬毫齊力”,點畫“變化”、首尾相應、上下相接(“應接”),避免漫無限制的相交(“忌交”),避免行筆觸與末鋒觸(“忌觸”),避免眼圈多“如繩縈蛇綰令人生厭”(“忌眼多”)、避免“線的平行”和“部的平行”(忌平行)[16]。標準草書問世以後,在社會上,特別是在中國書法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當時有影響有成就的書法家、詩人紛紛贊譽外,還在海內外廣為流傳。僅上海書店以第六次本為底本,從1983年至1992年就印刷了六次,累計43.5萬冊,巴蜀書社1986年、1992年兩次印刷,未記冊數,可見流傳之廣。

於先生嘔心瀝血所研創的標準草書,還需要我輩不斷地豐富與完善。他虛懷若谷地說:“這只是壹個藍圖,偉大的建築還要國人***同努力呢!”[15]

註:

[1]、[3]、[4]、[5]、[6] 引自於右任《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自序》。[2]見拙著《標準草書字匯·自序》。

[7]引自郭恒《於右任標準草書的選題走向》,刊《青少年書法報》總381期。

[8]引自《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劉延濤後敘壹》。

[9 靳誌詩刊於《書學》雜誌第三期。

[10]見《河南書法》,河南美術出版社1989年6月版,該版無頁碼。[11]、[12]“草書文字中華民族自強工具,……”壹首龐齊編著《於右任詩歌萃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3月版)註為壹九四四年作;《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第六次修訂本扉頁落款為“三十七年三月”,故當為壹九四八年三月書。

[13]見劉延濤先生編註的《於右任先生詩集》。

[14]見《標準草書範本千字文》第六次修訂本(1948年)《附錄·略 論書理》。

[15]引自《標準草書千字文》第十次本(1969年)劉延濤先生《後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