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確實好,讓我對馬查多、博納富瓦、裏爾克、聶魯達、帕斯捷爾納克等詩人起了興趣,也發現了黃燦然、樹才等身為詩人的譯者。
可是,更多的詩我看不懂。有些詩歌就像猜不出的謎語,妳知道這個比喻最兇險的可能性是什麽嗎?——也許作者本人也不知道謎底。當我被壹首嚼不動的詩折騰得精疲力竭的時候,就會冒出這種卑劣的念頭。那麽多令評註者拍案叫絕的所謂好詩,在我面前卻收斂了光芒,它們看上去要麽平庸無奇,要麽如同夢囈。……可是我不甘心,我安慰自己說,詩有可解與不可解,不可強作解人。詩是用來感受而不是分析的。我太急了,詩和詩是不壹樣的,就像愛情和愛情各不相同,要看緣分,有些詩或許很好,但我喜歡不起來也很平常……我要慢壹點,再慢壹點。在眾多贗品中發現詩歌需要眼光,更需要耐心。(《尋找壹盞燈》)
這幾年,我斷斷續續讀了幾本詩,也曾重讀這套書。前陣子,又是易翔告訴我,這套書出新版了,我立刻給班上學生買了兩套。再次重讀,感慨萬端。照例挑出壹些詩打了出來——有許多喜歡的詩沒有打,因為有的此前摘錄過,有的想留待以後再打。對我來說,書中的壹些評註很有價值,但實在沒空,故略去。
現在,我還是沒有入門,但面對詩歌的心態已有了壹些變化。我爭取在幾年後成為壹名合格的現代詩讀者。感謝這套書,感謝易翔相隔數年的兩次推薦。感謝那些寫下美麗詩篇的詩人,他們就像漫天星辰,給我「遙遠的安慰」。
《致我熟睡的妻子》
作者:(法)克羅
譯者:樹才
妳睡了,妳相信我的詩行
將充滿這災難的
焚燒著的整個宇宙;
然而,我在日落時吟出的
歌,還有我那些遙遠的
哀曲,卻少得可憐!
如果說有時我也打擾
寒冷天穹的寧靜,
如果說鐵的、銅的或金子的
聲音,在我的歌中回響,
請原諒這些高昂的姿態,
因為我生活得太匆忙!
而妳將永遠愛我。
永恒的是愛情,
我的記憶是它的巢;
我們的孩子將是驕傲的修理工
會修補好他們的父親
在妳的生活中造成的損壞。
孩子們睡著了,什麽也不夢想,
在天空的雲朵裏
頭發覆蓋著他們細柔的額頭;
而妳,在他們身畔,妳也睡著了,
把勞作和債務的苦惱
忘得壹幹二凈
我呢我在熬夜我寫下
這些詩行讓整個宇宙
沒有苦難沒有火災;
明天,太陽初升的時候,
傾聽著這首平靜的哀歌
妳將微笑。
(28頁)
《祈禱》
作者:卡瓦菲
譯者:黃燦然
大海把壹個水手吞進深處裏。
他的母親不知道,照樣在
聖母瑪麗亞面前點燃壹根高蠟燭,
祈禱他盡快回來,祈禱天氣好——
她總是豎起耳朵聽風。
她祈禱和懇求時,
那聖像聽著,莊嚴而憂傷,
知道她等待的兒子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
(41頁)
《當妳老了》
作者:(英)葉芝
譯者:袁可嘉
當妳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沈,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妳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過去的沈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妳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妳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壹個人愛妳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妳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壹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47頁)
王不了按:這是葉芝最有名的詩。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袁可嘉譯《葉芝詩選》51頁也收錄了此詩,譯者相同,但有兩句與此處稍有差異:「回想它們過去的沈重的陰影」,湖南文藝版為「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這壹句,兩種譯法各有優劣,後者似乎更好壹點;「愛妳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湖南文藝版為「愛妳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這壹句,我以為後者更好。不知評註者蔡天新先生所采用的版本來自何處?
《牧場》
作者:(美)弗羅斯特
譯者:曹明倫
我要出去清理牧場的泉源,
我只是想耙去水中的枯葉,
(也許我會等到水變清洌)
我不會去太久——妳也來吧。
我要出去牽回那頭小牛,
它站在母牛身旁,那麽幼小,
母親舔它時也偏偏倒倒。
我不會去太久——妳也來吧。
(55頁)
王不了按:這首詩我讀了許多遍,真是百讀不厭。王家新先生的評註非常精彩,其旁白曰:「壹個詩人的世界就從這裏開始。詩中有隱喻,有觀察,有壹種天真的關懷,也有壹種智者的幽默,有親切的敘述和動人的音調,還有壹種讓人不能推諉的詩的邀請,『我不會去多久——妳也來吧』。難怪弗羅斯特把它作為自己壹切詩集的序詩。他的詩壹開始就是如此本質,因此他就是不怕別人說他簡單!」王先生的引用錯了壹個字,應當是「我不會去太久」。
《秋日》
作者:(奧)裏爾克
譯者:馮至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很盛大。
把妳的陰影落在日晷上,
讓秋風刮過田野。
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
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
迫使它們成熟,
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
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
在林蔭道上來回
不安地遊蕩,當著落葉紛飛。
(57頁)
《我坐在……》
作者:(西班牙)希門內斯
譯者:黃燦然
我坐在我的桌子旁
在鮮花中間,讀著
那位了解我的夢想的詩人
所寫的痛苦而憂傷的詩篇
她悄悄向我走來
說:「如果那些詩篇
比我的吻更讓妳喜歡,
我就永遠不給妳另壹個吻。」
「妳跟著來嗎?黃昏
多麽美麗!在入夜前
我想到花園裏去
摘壹些茉莉花。」
「如果妳想,我們就去,
妳摘妳的茉莉花,我讀
這位了解我的夢想的詩人
所寫的痛苦而憂傷的詩篇。」
她悲哀地望著我:她那雙
帶著愛意的眼睛在對我
說不。「妳不去了?那我自己去……」
然後我繼續讀著。
她慢慢走著,這可憐的
人兒,在默默地難受;
到花園去摘茉莉花……
我留在那裏讀我的詩篇。
她穿著壹件白衣。
後來我的眼睛看見她
壹邊哭泣壹邊摘花
在那花園的黑暗裏。
(73頁)
了按:「我的眼睛看見她……」這樣的句子或許是黃燦然先生有意為之,但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似乎不妥當。
《冬日薄暮》
作者:(美)默溫
譯者:桴夫
太陽落入清涼,沒有伴,
沒有為我們幹完活後的責難。
它落下去了,心裏壹無信仰。
當它去後,我聽到溪水跟蹤而至的流聲。
它從很遠的地方帶來它的長笛。
(234頁)
了按:這首譯詩的語調真是微妙。美極了。
《城市》
作者:(英)休斯
譯者:胡續冬
妳的詩歌像壹座黑暗城市的中心
妳的小說、妳的故事、妳的日記、妳的信件,是這個
龐大城市的郊區。
旅店像市政廳壹樣通宵明亮
擠滿了學者、牧師、朝聖者。在夜裏
有時我驅車穿過,我發現
只有我壹個人,慢慢地開著車,僅僅是
在我自身的黑暗之中溜達,回想著
妳所做的事情。我幾乎總能
壹眼瞥見妳——在某個十字路口,
迷惑地盯著上空,六十多歲。
妳被成堆的喧嚷包圍。妳壹直站著。
妳的臉,在綠色或橘紅色燈光之下
是壹片印度荒漠,狂野而不知所措。
妳想問些什麽但妳不能開口。
妳註視著每壹張臉
試圖認出某個人。
他們不理會妳。而後光變紅了
他們都從妳身邊洶湧而去。
而後妳看見我在車中,望著妳。
我知道妳在想:我應該認識他嗎?
我知道妳在皺眉我知道妳在努力
去回憶——或者努力去忘記。
(242頁)
據原註補充:「妳」指作者前妻、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
《詩歌怎樣來到》
作者:(美)斯奈德
譯者:周瓚
它跌跌撞撞越過巨石
而來,在夜間,它停下
驚恐地駐足於我的
篝火外圍
我走上前去與它相會
在光的邊緣。
(246頁)
《帶雪的風景》
作者:(塞黑)裏斯托維奇
譯者:黃燦然
是什麽使妳的手這麽靈巧,殺豬的屠夫?
壹秒鐘前那東西還滿臉絕望,
現在卻溫順地,甚至信任地看著妳。
頭後仰,耳朵翹起,妳的美人
審視狀似葉片的早晨太陽,
而妳把她壓在膝下,
不讓香煙掉下妳的嘴巴。
是什麽使妳縱聲大笑,屠夫,
當妳站在那個剛剛還活著的東西旁邊
剝下她的皮,仿佛脫下壹件昂貴的衣服
並把油膩膩的手深深地深入她的子宮?
到底是什麽使妳默不作聲,當妳
坐在那張鋪著白布和擺著葡萄酒的桌子前,
而鄉村的小提琴在整座屋子裏回蕩,
而人們妳壹言我壹語地談這談那?
妳坐在雪橇裏,蓋著有刺繡的毯子,
穿著壹個殺豬的屠夫應穿的衣服,
撫摸壹個農民的女兒的細頸,
她的耳朵和圓臂,
而雪在妳周圍不停地下著。
(260頁)
了按:此詩可與韓東《殺雞的》同看。
《賣雞的》
韓東
他擁有迅速殺雞的技藝,因此
成了壹個賣雞的,這樣
他就不需要殺人,即使在心裏
他的生活平靜溫馨,從不打老婆
脫去老婆的衣服就像給雞褪毛
相似的記憶總有相同之處
殘暴與溫柔也總是此消彼長
當他脫雞毛、他老婆慢騰騰地收錢的時候
我總覺得這裏面有某種罪惡的甜蜜
《暗示》
作者:(英)斯蒂文森
譯者:黃杲炘
別以為
我不知道
妳對我說話時
妳那心思之手
正在悄悄地
脫掉我的長襪,
機靈而又盲目地
移上我的大腿。
別以為
我不知道
妳了解
我說的每壹句話
都是壹件衣裳。
(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