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
鑒賞
此詩壹開頭詩人就制造出壹種環境和心情強烈反差的氛圍。首句平直敘起,蘊藏著極深沈淒惋的感情。“春日”寫時光之美妙可愛,“天涯”喻飄泊之遙遠;兩詞並用,便將旖旎的春光與羈旅的愁思交織在壹起。第二句使用“頂針”格,重復“天涯”二字,再點題意。春日越是美妙可愛,落魄江湖,遠在天涯的詩人更感到惆悵。“春日在天涯”已經使人黯然傷神;而“天涯日又斜”遞進壹層,就更加渲染了在天涯海角,踽踽獨行,窮愁飄泊的悲涼氣氛。“日又斜”是說時間向晚,壹天又將過去,這就給艷麗的春景籠罩了壹層慵倦淒暗的陰影。繁花似錦的春光,與西沈的斜陽,縱然掩映多姿,但無多時,終將沈沒於蒼茫暮色之中。日復壹日,春天也終將紅英落盡,悄然歸逝。韶光之易逝,繁花之必將雕零,與詩人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蹉跎,正復泯然相合。著壹“又”字,則日暮途窮,荼然疲役之慨,寂寥孤獨,空漠無依之痛,盡在言外。
開頭這兩句既包含著對美好事物無限留戀珍惜之意,也包含著生命必將雕零之悲的無奈。李商隱詩常寫到落日,如果說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中詩人還有壹絲激情的話,在這裏卻只有深沈的遲暮之感了。這兩句在語言運用上極為精巧,前句的“日”是時日,後句的“日”指落日;上句末的“天涯”泛指遙遠邊陲,下句采用“頂針”手法以“天涯”開頭,卻又實指所眺天邊。兩句同出現這兩個詞,在語義上虛寫與實寫相映成彰,在語音上回環往復,形成壹種特殊的語言美,令人吟來意味無窮,余音裊裊。
接著詩人筆鋒壹轉,展開想象的翅膀,創設出壹個奇特的意境。本來千裏鶯啼,是壹曲宛轉悅耳的美妙春歌,可是此時此境,在詩人聽來卻好似悲啼,而且詩人壹任滿腔愁緒馳騁,想象如果鶯啼有淚的話,希望它能為詩人沾濕枝頭最高的花。這看似很離奇,甚至不合情理,然而正是在這不合情理之中,淋漓盡致地抒發出詩人的情緒。杜甫有“感時花濺淚”的詩句,不論是杜甫感時而對花濺淚,還是花含露水而好似濺淚,總之是有淚或似淚之物為依托。而這裏李商隱無所傍依,由實在的鶯啼聯想到啼哭,又由啼哭想象出淚水,繼而想到淚濕花枝,在藝術感受上將聽覺(“啼”)、視覺(看花)、觸覺(“濕”)融為壹體,寫出了詩人敏銳的聯想和深切的感受,造成了極強的藝術感染力。
錢鐘書在《談藝錄》中稱此為“曲喻”,即曲折的隱喻,這種表現手法最能表現作者深層的情感。詩中“最高花”是指春天開得最遲的花,花開到最高枝,別的花都謝了,於是春天也即將過去了。這兩句裏婉轉美妙的鶯啼與詩人想象的淚啼又形成壹個對比,加深了前面兩句造成的環境與情緒的反差,而且將春殘與日暮相呼應,更流露出壹種失落之感。其實想悲啼灑淚的正是詩人自己,而他自己蠟炬成灰,淚已流幹,於是只能托鶯啼以寄恨。
總的從表現手法來看,“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兩句運用頂針手法,重復“天涯”二字,使遠在天邊的詩人惆悵之情更加突出;“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兩句運用了寓情於景、移情於物的手法,“鶯啼”是婉轉悅耳的,可詩人覺得鶯好像在哭,鶯的淚水打濕了最高處的花,突出了詩人飄零愁苦之情。“最高花”意味著春天已經過盡,美好事物即將消逝,倍增哀傷;“最高花”無人庇護,遭受風吹雨打,這與有才華抱負而潦倒終身的詩人命運相似。詩人生活在日趨衰落的唐朝晚期,政治腐敗,藩鎮割據,宦官專權,朋黨傾軋;他出身貧微,飽經滄桑,仕途坎坷,前途渺茫,空懷才誌,無以進取;在大好春光將逝之時,流落天涯的詩人面對夕陽殘照,發出了日暮途窮之感慨。
這首小詩表現出強烈的失落之感,悲哀之情,這種情緒既包含了詩人對自身老大沈淪的傷感,又帶有時代黯淡沒落的投影,表現出詩人對個人乃至時代前景的失望。因此,這首美艷而淒絕的絕句,既是春天的挽歌,也是人生的挽歌,更是詩人那個時代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