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詩集及相關著作。
窺豹錄·昌耀
? 胡亮
1957年,昌耀年方弱冠。彼時,整個中國,只有少數幾人敢於垂聆——並死守——那來自詩神的密劄。他寫出《林中試笛》,——後來為此遭受流放,勞役,監禁,長達二十余年。參差同時,又寫出《高車》,具有更為貴重而獨異的氣象。二十出頭怎麽啦?這個又幹又瘦的青年,壹個反手,就抖摟了那個貼肉的時代。那個時代不識英雄,以至於,可以免於被震鑠。昌耀就如那架高車——“本是英雄”——他也已經在地平線上漸次隆起,在北鬥星宮之側悄然軋過,在天地河漢之間鼓動如翼手。是的,他早已獨翔於高昊;下面,再下面,乃是其他詩人的灌木叢,乃是美學的無邊戈壁。而歷史和真相卻是,詩人的金頭,被按進了屈辱的塵埃。在青海,在湟源,他遘遇了漫長而繁復的苦難。上天何其忍心,何其苦心,何其耐心,非要用此種苦難,“體內膏火炙烤”,來成全壹個詩人,是的,即便來成全壹個大詩人。我們已經看到,此種苦難,將詩人推向了多重砥礪:生命,土地,民族,歷史,文字,兩兩砥礪,彼此帶來創痛和創意。詩人的生命,經此砥礪,而獲得了大密實、大堅忍和大雄健。後來,他反復寫到蝕洞斑駁的巖原,峨日朵雪峰,赤嶺,河西走廊,西疆,卡日曲,哈拉庫圖,反復寫到雄牛,羱羝,雪豹,鷹,鹿和馬駒:土伯特人,唐古特人,都在其間生殖和繁衍。此乃地質學寫作?博物學寫作?人類學寫作?夾雜壹點兒歷史學寫作?不,青海不是異域,不是天涯,也不是背景,青海就是詩人的嶽父、證人、難友和死黨,就是詩人內心的莽莽高原。來讀《青藏高原的形體》,“我是排列成陣的帆檣。是廣場。是通都大邑。是展開的景觀。是不可測度的深淵。是結構力,是馳道。是不可克的球門”。此種物化的抒情,以及愈挫愈奮的腔調,負重而孔武的腔調,每見於詩人的作品。來讀《壹百頭雄牛》,“壹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投影大地。壹百頭雄牛低懸的睪丸陰囊垂布天宇”,甚至更加負重,更加孔武,——詩人當然托身於壹百頭雄牛,正如,他也會托身於坼裂的冰湖。“流血不死”,難道這就是英雄?不,昌耀還要更開闊,更高邁,甚至說,還要更聖潔。這是因為——此點至關重要——詩人面對巨大的苦難,沒有憤怒,沒有墮落,卻奇跡般地學習並堅持了愛,當愛與苦難相碰撞,他讓兩者都發出了金聲玉振。來讀《慈航》,“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還可參讀《鹿的角枝》,可知此愛實已及於萬物。負重非英雄,孔武非英雄,如此方可稱英雄,——其半僵棉桃般的笑容,其羞澀,其虛弱,其苦痛,反而恰是佐證。詩人之大愛,固有兒女,兼顧生靈,更涉天地,其全部作品,堪稱“壹部行動的情書”。此外,昌耀與漢語,也能夠互贈光輝。詩人常年生活在西部邊陲,既是地理學的邊陲,亦是普通話的邊陲,完全可以罔顧所謂白話和現代漢語。他大量啟用古字古詞,粗糲,嶙峋,滯澀,猙獰,驚悚,硬語盤空,而又能透出個人的呼吸和血肉。如此講究到極致,精雕細刻,窮物盡相,甚至連每個小局部都會有生動的樂感和畫面感。比如“鬐甲”,望之可見鬃毛。又如“翙翙”,聽之可聞翼聲。詩人每每龍蟲並雕,密不透風,疏可走馬,信乎,非大手筆不能為也。字詞對詩意的跟進,亦如“壹百頭雄牛噌噌的步武”,哪裏還顧得,踩出的是詩還是散文?我們已經在詩人這裏看到——正如在其他大詩人那裏看到——文體對於寫作,從來沒有禁忌。此種語言和文體上的風格——包括《過客》,包括偏嗜寫夢——當是受到《野草》的影響。然則,魯迅之所為,昌耀或有不能為,昌耀之所為,魯迅亦有不能為。兩者都能將漢語帶向神鬼莫測的葳蕤,而且,“語言的怪圈正是印證了命運之怪圈”。這篇小文必將收結於不舍,對昌耀來說,無論已經提及哪些篇目,都會漏掉其他重要作品,因為他就是壹個“全集詩人”;正如無論怎麽讀解,無論怎麽評說,大詩人昌耀——英雄,托缽僧,眾人的父親——都是如此難以企及。
(節選自胡亮著《琉璃脆》,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
胡亮,生於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出版論集《闡釋之雪》《琉璃脆》和《虛掩》,編著《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主編《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創辦詩與詩學集刊《元寫作》。曾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洛夫國際詩歌節。獲頒後天文化藝術獎、袁可嘉詩歌獎。現居蜀中遂州。
胡亮文論集《闡釋之雪》,曾獲第二屆袁可嘉詩歌獎,出有大陸簡體及臺灣繁體兩種版本,目前僅有少量存書,歡迎在微信或留言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