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巷》壹詩作於壹九二七年春夏之交,詩人此時年僅二十二歲。在此前的兩年裏,戴望舒曾先後在上海震旦大學法文特別班及法科求學,課余曾譯過法國前期象征派詩人魏爾倫、波特萊爾的詩。他在創作《雨巷》時,主要受了魏爾倫註重音樂性的詩論的影響。魏爾倫曾主張“萬般事物中,音樂位居第壹”。此外,在戴望舒開始詩歌創作之時,自由詩派的詩歌由於藝術錘煉不夠,在詩壇上的影響逐漸減少,格律詩派日漸鼎盛。詩人以其對自由派詩歌缺陷的洞悉和對詩藝的銳意追求,很自然地接受了格律派的某些影響。杜衡在《望舒草?序》中就指出戴望舒作詩“追求著音律的美,努力使新詩成為跟舊詩壹樣地可‘吟’的東西,押韻是當然的,甚至還講究平仄聲”。這首被葉聖陶譽為“替新詩底音節開了壹個新的紀元”的《雨巷》代表著他對新詩音樂美的追求達到了高峰,可見其早期在詩的形式上追求古典詩詞般的格律、平仄、音韻等音樂性的東西是他當時詩歌創作的明顯傾向。
“撐著油紙傘,獨自/仿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壹個丁香壹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壹樣的顏色,/丁香壹樣的芬芳,/丁香壹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仿徨”。詩中的節奏極富音樂性,韻腳的整齊劃壹,平仄的安排有致,重復的詞語,壹唱三嘆的結構,使得詩情如流水,緩緩而行,卻迂回曲折,情深哀婉又回環往復,更兼有古典詩歌的意象,借鑒了李商隱《代贈》中的“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和李?《攤破浣溪沙》中的“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等名句,成功營造出寂寥悠長的雨巷、夢壹般飄過的丁香般憂愁的姑娘等意象,把全詩籠罩在丁香壹般清麗卻又有雨中淡淡的愁怨的意境之中,可謂優美到了極致。從《雨巷》壹詩可以窺見到那時的戴望舒在詩歌藝術上追求的是古典詩詞的意境與法國前期象征派詩歌理論的完美融合,在形式上更加追求詩歌的音樂性。
誠然,《雨巷》中韻腳之整齊講究、音節之回環往復,意象之優美朦朧,是天衣無縫,但這種完美是否刻意而為,這種優美是否失之自然。他對古典詩詞的韻律、情境的借鑒可以說無懈可擊,但未走出自己的步伐。實際上,戴望舒對他的成名作並非十分欣賞。杜衡在《望舒草?序》中寫到:“就是望舒自己,對《雨巷》也沒有像對比較遲壹點的作品那樣地珍惜,望舒自己不喜歡《雨巷》的原因比較很簡單,就是他在寫成《雨巷》的時候,已經開始對詩歌底他所謂‘音樂的成分’勇敢地反叛了。”在《雨巷》之後他另辟蹊徑,大膽地背判古典詩歌的音樂性,終於在詩觀上有壹次重大轉變,開始走出了尋找表達“詩情”的更好的路,並力爭“為自己制最合自己腳的鞋子”。《我底記憶》便是在這條新路上邁出的第壹步。
《我底記憶》壹詩也是創作於壹九二七年,比《雨巷》稍晚。但它標誌著戴望舒詩歌藝術的定型,是從“雨巷”走向了另壹片天地。這首詩寫的是記憶:“我底記憶是忠實於我的,/忠實得甚於我最好的友人。//它存在在燃著的煙卷上,/它存在在繪著百合花的筆桿上,/它存在在破舊的粉盒上,/它存在在頹垣的木莓上,/它存在在喝了壹半的酒瓶上,/在撕碎的往日的詩稿上,在壓幹的花片上,/在淒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上,/在壹切有靈魂沒有靈魂的東西上,/它在別處生存著,像我在這世界壹樣。//……它是瑣碎的永遠不肯休止的,/除非我淒淒地哭了,或是沈沈地睡了;/但是我是永遠不討厭它,/因為它是忠實於我的。”從內容上看,他用意象來暗示,以簡潔追求豐富,以有限追求無限,境界朦朧。詩中充滿了矛盾復雜的情感,語言雖客觀冷靜,但卻飽含深情。寫出了詩人沈浸在這種回憶之中,剪不斷、理還亂,早已厭倦卻又無法忘記、但又不能釋懷的愁緒難平的心境。本詩感情真摯,是詩人的心靈感悟,相較《雨巷》更加自然、不加矯飾地表露出詩人的內心情感。少了《雨巷》中匠心之作,而多了壹份真誠的體驗。從藝術上來看,《我底記憶》是戴望舒早期詩觀轉變的標誌,從這裏開始,他就將韻律作為“舊錦囊”徹底地拋棄掉了,而決心培育出新的芳草地。艾青也說:“戴望舒起初寫的詩是用韻的,到寫《我底記憶》時,改用口語,也不押韻。這是他給新詩帶來的新的突破,這是他在新詩發展上立下的功勞。”
戴望舒早期詩觀最集中地體現在其最具代表性的詩論文章《望舒詩論》(後收入《望舒草》時改名為《詩論零劄》)之中。該文於1932年11月發表在《現代》雜誌上,雖在時間上比《我底記憶》要晚,但它體現了戴望舒在編詩集《望舒草》時的主導詩觀。詩人在《望舒草》中舍《雨巷》留《我底記憶》,正說明了《我底記憶》壹詩是能體現其詩觀的較早的代表作,也說明了從《雨巷》到《我底記憶》,詩人的詩觀發生了重要轉變。我們將《望舒詩論》放在新詩理論批評史上來考察可以看到,它是針對聞壹多壹九二六年五月發表在《晨報》副刊《詩鐫》上的《詩的格律》壹文中提倡的詩的音樂美、繪畫美和建築美而寫下的。可以說《望舒詩論》是對聞壹多“三美”說及格律派詩論的反駁。
《望舒詩論》第壹條“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表明他不同意詩歌壹定要講求“音樂美”。《望舒詩論》第二條“詩不能借重繪畫的長處”,第三條“單是美的字眼的組合不是詩的特點”,表明他反對詩歌壹定要講求“繪畫美”。《望舒詩論》第七條“韻和整齊的字句會妨礙詩情,或使詩情成為畸形的”,第九條“所謂形式,決非表面上的字的排列,也決非新的字眼的堆積”,表明他反對詩歌壹定要講求“建築美”。這是他從實踐創作中體察到聞壹多的“三美”說所存在的弊端而有針對性的反駁。後來他進壹步的論述“自由詩是不乞援於壹般意義的音樂的純詩”,“詩情是千變萬化的,不是僅僅幾套形式和韻律的制服所能衣敝”,“每壹首詩應該有它自己固有的‘完整’,既不能移植它自己固有的形式、固有的韻律。”從以上的論述來看,戴望舒已完全劃清了與格律派的界限,對“自由詩論”或中國新詩的“自由化”有了較為成熟的獨立思考。
戴望舒反對詩歌壹定要講求“三美”原則,並不是反對詩歌要有韻律,他認為每壹首詩都有自己的“固有形式、固有韻律”,如果像古典詩詞那樣用固定的體式,所有人寫詩時都把自己的感情、思想填進去,是不可能作出好詩的。所以他提出了自由詩詩體的最高境界:制最合自己的腳的鞋子。《望舒詩論》第七條中說:“倘把詩的情緒去適應呆滯的、表面的規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別人的鞋子壹樣,愚劣的人們削足適履,比較聰明壹點的選擇合腳的鞋子,但是智者卻為自己制最合自己的腳的鞋子。”他認識到“詩情是千變萬化的”,那麽詩歌的體式絕不可能是固定的,不能用“僅僅幾套的形式和韻律”去“衣敝”那豐富而變化著的詩情、詩意。再看《我底記憶》壹詩,全用口語,句子長短不壹,每節行數有多有少,呈現出口語的本色美,少了詩歌的音樂性,表現出了對詩的散文美的追求。可見詩人走出了《雨巷》的整齊的韻律和形式,走向了能充分表達“詩情”的自由天地。
《我底記憶》雖不能說已經臻於戴望舒的詩歌最高境地,但在其詩歌創造之路上具有裏程碑的意義,這也是他以後的詩歌創作所壹直堅持的。從寫作《我底記憶》壹詩起,詩人逐步擺脫了法國早期象征主義詩風及當時格律詩派的影響,重新審視了詩的音樂性,跳出了整齊的韻律和形式的樊籬,開始了對“詩情”的追尋與探索,在新詩的自由化之路上昂首前行,最終成為現代詩壇中壹位現代派的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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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傳文,武漢科技大學中南分校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