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屋後、河岸邊、山頭上,桐樹這裏壹顆,那裏壹株,靜靜地佇立著。它不張揚不獻媚,高大的枝幹光禿禿地沈默,比起那已經覆滿枝頭翠綠色澤的桃李,是那麽其貌不揚。只有等清明的軟風夾帶著濕雨和它來壹場邂逅,方才緩緩地冒出花來,那枝頭的白色中蘊著淺淺的紅,像胭脂淡淡,恰到好處。
山前屋後,它太尋常可見,即使那花開的剎不住車。白花簇簇繞著村子,把整個世界都調亮了幾分。而在田間地頭忙碌的我的父親母親、鄰家叔伯們儼然成了這白色畫框中擺動的線條。老牛緩緩,握繩的父親隨在後頭,壹聲壹聲吆喝,翻起的泥土,在來來往往中變得柔軟,假以時日,豐潤的春水會滋養出嫩嫩的禾苗,那是父親的希望。而母親憑著壹把鋤頭把寬整的菜園子變得生意盎然,青綠壹色,她粗糙的手小心地撫過已經冒出嫩芽的豆苗,壹定笑得欣慰極了。
桐花那麽盛,它和這繁忙的農事壹樣,熱熱烈烈地進行著。於是便宜了我們這幫孩子。年少時,我背著母親做的碎花格子背包,去村裏的那所學堂念書。傍晚放學後,浸在課本上的小身子霎時就松了綁,任誰也阻擋不住那雀躍的心。
家對面有座小拱橋,橋旁邊有塊大青石,壹株桐樹立石邊,那就是我們的遊樂場。跳壹種花樣百變的繩,撿了石頭往水裏打“水漂”,等到累了就在大石頭上坐壹圈,妳靠著我我靠著妳,做許多不切實際的夢。風壹來,桐花紛紛往下落,女孩子們便伸出手去,接幾片又遞到嘴邊壹吹,那花瓣便輕悠悠地飄起來,然後輕悠悠地落地。壹地桐花似白雪,許多年後,吹花的小女孩才得知原來這桐花又喚“五月雪”。
田野是除學堂以外農家孩子的主場,春天挎了小籃子去田裏挖野菜,彼時桐花還沒開,也無葉子,只有壹束束枝椏延伸開來,而且樹皮皸裂,當真醜的很!我們在田野裏挖壹下野菜,打壹下滾,等時令的野菜已經從鮮嫩變得開花再也嚼不動時,那桐樹好似壹夜之間就施了仙法,冒出滿樹的花來,雪白的覆滿整個天宇。花壹開,孩子們可高興了,那撒歡勁兒足得很,因為開花、長葉、結果,等桐樹長滿桐子時,挖野菜的籃子就換成撿桐子的背簍,在大樹下的草叢裏尋找。桐子晾幹,再送到鎮上的收購點就可以換來幾張鈔票,那鈔票我們總是掰了手指頭來來回回地數,仔細思慮是買喜歡的糖果還是壹包餅幹。年少的快樂啊,來的那麽真實,竟是那壹棵棵桐樹帶來的。
這桐樹其實就是油桐,不是泡桐也非梧桐。這些均喚作桐樹的植物直到長大後看過南京城裏綿延的梧桐和他鄉成片的泡桐時,我才知曉,它並不是陪伴著我長大的那壹種。梧桐高貴,泡桐可制家具,唯有油桐樸實地落到鄉間,視線所及,隨處可見,不能做房屋棟梁,也不能在工匠手中化作上好的家具,即使作為柴火也禁不住讓人抱怨,不能熬,受不住猛火,壹剎那的功夫就成灰了。唯桐子,被榨成油,桐油作為油漆、油墨的優良原料,大量用於建築、機械、兵器的防水防腐塗料,也可醫用做嘔吐劑,農用作殺蟲劑。
據說桐油刷過的板子十分牢固,舊時農家婚宴,陪嫁的物件諸如木桶,木盆之類,用桐油油過,結實無比,十分耐用。嗩吶聲聲裏,不知道新娘子看著這散發著桐油的陪嫁之物,是不是心裏也會百轉千回,默默許願,唯願這婚姻也如此,長長久久,永不破損。
桐花開了桐花謝,當年的小女孩從少女走向成熟,也做了新嫁娘,隨著時代的變化,現代塑料制品已琳瑯滿目,母親沒有用那桐油刷過的木質家具作為我的陪嫁。可是,我與先生,相識在五月,那樣花開繁盛的五月,有桐花壹簇簇,立在枝頭。我帶他回了長大的村莊,我們從雪似的桐花下走過,桐花清新而動人,像極了愛情。
又是壹年春來到,等風濃壹些,再濃壹些,就會滿山桐花開了!
而我,竟好多年不曾看過家鄉的桐花了。也不知今夜,它能否入壹個思鄉人的夢裏來?
作者簡介:南宮素淺,90後,贛南女子,普通教育工作者。熱愛閱讀、寫作、行走、手工、美食。願有生之年寫下更多文字被許多人看到,也願教書育人不忘初心陪孩子歌唱童年,更願平淡生活統統憑己之力操守成情深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