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度與竹林七賢"系列之二 嵇康任氣有俠名
“滄海壹聲笑,滔滔兩岸潮,濤浪滔天紅塵俗事知多少……”在噫嘻的感嘆聲中,我們送走了“鬼才”黃沾。他雖然走了,卻留下壹曲慷慨蒼涼的《笑傲江湖》供後人傳唱。
有了俠客聶政的拼死刺韓,才有了千古名曲《廣陵散》;有了嵇康的臨刑索彈,才使《廣陵散》名聲大震;有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中的“演義”,才使《廣陵散》成了《笑傲江湖》之曲;最終在“鬼才”黃沾的再次釋讀下,壹般人眼中的《廣陵散》便成了“滄海壹聲笑”。
貫穿嵇康壹生的,是壹種豪邁不羈的俠義精神。他的仗劍出遊,他的“性絕巧”,他的“善煆”,他的“尚奇任俠”,都讓我覺得嵇康身上時時有俠客的影子閃動。也或許仗義執言便是壹種俠行,而在某些時候,僅僅是直言的仗義,就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南朝的劉勰評論說,嵇叔夜“直性狹中”(性格直率)、“遇事便發”,這就是“俊(竣)俠”;阮嗣宗“外坦蕩而內淳至”,這就是“俶儻”(舒朗大氣)。嵇康的傲氣傲骨、嵇康的憤世嫉俗、嵇康的孤獨寂寥、嵇康的犀利筆鋒……這壹切的壹切,便構築起壹種“俠士精神”。正是這種“任氣使性”,成就了嵇康壹生的俠名。
魏晉名士多遭變
東漢末年,政治黑暗,外戚、宦官專權,而“匹夫抗憤、處士橫議”,於是發生了震驚當時也震驚歷史的兩次“黨錮之禍”。士人作為群體遭到鎮壓。第壹次黨禁,二百多黨人被抓,遣歸鄉裏,終生不得入仕。第二次黨禁,黨人死者百余人,受牽連者六七百人。
其後,董卓先廢漢少帝又殺漢少帝,接著袁紹做了盟主,欲立劉虞為帝,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其子曹丕威逼漢獻帝“禪位”之後,沒過多久司馬懿就發動了高平陵政變,將曹爽、何晏等人處死,至司馬昭重演“禪讓”鬧劇,西晉中又有“八王之亂”——如果知識分子沒有壹定的政治敏感度,死幾乎是必然的,“晉世不文”也許最能說明當時的黑暗。
《晉書·阮籍傳》曰:“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據史載,這壹時期被殺的大名士有:孔融、楊修、桓範、何晏、夏侯玄、嵇康、呂安、王衍、張華、潘嶽、陸機、郭璞……
細究起來,理由甚至很荒謬,可這也應該是歷史的必然。每壹次經過群雄紛戰後建立起的統壹王朝,知識分子都會面臨壹場浩劫。特別是司馬氏篡逆濫殺,既誅異黨,復殺名士。史稱,由於司馬集團大肆殺戮,使天下“名士減半”。在其濫殺之際,竹林之人如山濤、王戎等皆投身司馬集團,阮籍也不得不出仕為官。
政爭導士止清談
抗爭壹次次失敗,失望心理籠罩士林。隨大壹統政權的崩潰,士人們思想信仰發生了動搖,儒學的獨尊地位受到懷疑,思想的多元化出現了。
按照《晉書》的說法,魏晉是壹個“學者以老莊為宗力黜六經”的時代,是壹個“談者以虛蕩為辨而賤名檢”的時代,是壹個“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的時代。這個時代的人物是那麽地與儒學正統格格不入,恢弘飄渺、頹然傲世者被尊為名士,而繼承孔子衣缽者則被視為虛偽。
莊子把那些不合於世俗而合於自然的人稱為“畸人”,並稱“天之小人,世之君子;天之君子,世之小人”(《大宗師》),把世俗與自然的道德標準完全顛倒。阮籍則在《大人先生傳》裏將世俗的“君子”貶到虱子的地位,說他們“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褲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嵇康就罵得更為直白,他極端厭惡世間所謂“君子”的壹切,他說他視學堂為太平間,視誦讀為鬼話,視六經為垃圾,視仁義為腐臭。看壹眼經書眼睛就會害病,學壹下禮儀就會得駝背,穿上禮服就會筋骨扭轉,談起禮典就會牙齒爛掉——這是很恐怖的,仿佛六經的毒害比之鶴頂紅更為竣烈,比之鴉片更為殘忍——於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
思想選擇的最終結果,使玄學替代了經學。而在生活態度上,士人們不再恪守儒家的禮制名教,世風的變化最終反映在生活情趣與生活態度上。正統思想失去約束力,人們的生活追求也更加豐富,更重性情,更具個性。士人們開始重新認識人生的價值,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受到光陰易逝、日月如梭、人生坎坷、生命短促。即使像曹操這樣的壹代英雄,對人生也充滿感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之類,寫來竟是如此地慷慨悲涼。
玄學發展到最後,但凡世族之人,皆以清談、服食、放縱、任情為生活的主要內容,每天香茗數盞、美酒盈樽、口談玄奧、言如珠璣、輕裘緩帶、寬衣著體、手執麈尾、不鞋而屐,看起來很飄逸的樣子,這已成為名士的必備行頭和特征。而清談的主要內容包括評人物臧否、論名教自然、談本末有無、味體用之辨等等。這種生活很類似近代的小資,卻遠比小資可愛。小資缺了點兒思想,多了點兒造作,而魏晉的人物卻多了幾分率真,多了幾分空靈。
魏晉玄學的創立者,應該首推正始名士何晏、王弼。當時談玄,何晏(時為吏部尚書)因其政治地位成為核心,但在理論上,最出色的則是王弼。據《世說新語·文學》稱,只要談玄的時候王弼出現,其勝者必是王弼,何晏對王弼則心服口服。正始十年(公元249年),王弼因癘疾而死時,年僅23歲。可以說,王弼是思想史上的李賀。而王弼正是山陽高平人,因此我很懷疑,嵇康之所以移居山陽,可能也是為了追尋王弼之道。若謂嵇康“追隨”被貶山陽的漢獻帝而來,實屬無稽。“竹林”中的嵇康、阮籍,可稱是王弼思想的嫡傳者。
嵇康何由免罹難
“竹林七賢”在百家巖的隱居活動,隨著嵇康於景元三年(公元263年)被司馬昭所殺而結束。據《三國誌》記載:“時又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至景元中,坐事誅。”既好老莊,復尚奇任俠,焉得無禍?
嵇康在蘇門山中遇隱士孫登,並隨其雲遊,希望能夠得到指教,孫登始終默然。嵇康出山前問孫登:“先生真的不想對我說些什麽?”孫登這時才說:“君性烈而才雋,其能免乎1——妳才識超絕而性情剛烈,怎麽可能幸免於難?壹語中的,嵇康不由黯然神傷。隱逸本非所願,雲遊三年之後,嵇康仍舊還歸山陽,打鐵自娛。
景元壹年(公元261年),司馬昭殺了曹髦。為逃脫弒君的罪名,司馬昭很想取得輿論支持。第二年,司馬昭指派“七賢”中的山濤出面拉攏嵇康。山濤薦嵇康代替吏部侍郎,嵇康得到消息後,在憤怒中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拒絕司馬氏給予的官職。
嵇康的行為實在有些讓人瞠目結舌。莊子拒絕楚相的官職時還委婉地打了壹個比方,說自己只是壹只喜歡在爛泥裏搖尾巴的烏龜,嵇康卻特意寫了壹封《與山巨源絕交書》,詳說自己有“七不堪二不可”,又說自己去做官,就是手拿屠刀,“漫之膻腥”。這種敏感與高姿態當然深深地刺痛了當時的實際統治者——司馬昭。
對於嵇康的死,莊子早就明白指出此種性格的結局,所以他在回答如何立身的時候說:“吾將處材與不材之間。”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但不管是在“竹林”的嵇康、阮籍身上,甚或於莊子自身,根本就不適用。原因很簡單,三者在明白這壹道理的時候,都已名聲斐然,想介於“材與不材之間”已經遲了。在僭主頗多的戰國,莊子可以輕松地拒絕楚國的聘書,而在霸權獨攬的魏晉,嵇康們則別無選擇。
司馬昭得知嵇康拒絕出山做官,又說什麽“非湯武而薄周孔”,勃然大怒——司馬氏父子擅立皇帝,皆以周公攝政自居,司馬昭還想實行“湯武革命”,改朝換代。嵇康這樣的話隱含攻擊,捅到了他的“痛處”,使他對嵇康恨之入骨。
鐘會實在是個小人,他與嵇康之死有莫大的關系。他甚至曾多次構陷阮籍——《晉書》載:“鐘會數以時事問之(阮籍),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而阮籍最終都通過“酣醉”而得免。
在鐘會沒有成名前,曾寫了壹本書想讓嵇康看。他知道嵇康高傲,怕嵇康當面難堪,既躍躍欲試又猶豫不決,既卑怯又想賣弄,就遠遠將自己的書拋進嵇康院內,趕緊離開,冀望嵇康能夠賞識。成名之後,他覺得可以在大名士嵇康面前露露臉,就帶著大批車馬隨從拜訪嵇康。
嵇康正在柳樹下打鐵,向秀在壹旁拉風箱,見鐘會來了,嵇康旁若無人,連看都不看他壹眼,叮叮當當,只管打鐵。
魯迅先生說:最高的輕蔑是無言,連眼珠也不轉過去壹些。
僵持,還是僵持,鐘會面帶怒容撥馬便走。此時嵇康卻發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雖懊喪失望,腦筋轉得倒挺快,對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本是兩句充滿禪意的問答,但在這種情況下,卻絲毫沒有高妙的感覺。嵇康的話裏隱含著高傲與鄙視,鐘會的話裏充滿了憤恨和惱怒,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從此鐘會恨透了嵇康。
司馬屠刀漫腥膻
景元三年(公元263年),壹個案件把嵇康牽扯進來。
嵇康的朋友呂安有個哥哥叫呂巽,人面獸心,見呂安的妻子長得美麗,就生了邪念,用酒把呂安的妻子灌醉後奸汙了。呂安之妻羞愧難當,自縊而亡。呂安回家後,從仆婦口中得知真情後,雖極其痛恨呂巽的禽獸之行,但礙於壹母同胞的情面,只好隱忍不發,僅將事情告訴了嵇康。誰知呂巽做賊心虛,總覺得有把柄在呂安的手裏,對自己不利。於是就采取惡人先告狀的手段,向司馬昭誣告呂安,說呂安對母親不孝。
當時,司馬昭正在標榜“以孝治天下”,而呂巽又是他跟前的紅人。因此他下令將呂安抓起來。呂安不服,把呂巽的醜事揭發出來,並引嵇康為證。嵇康義不負心,保明此事。司馬昭不聽呂安的辯解,將他判處徒刑,流放到邊遠地區。嵇康對呂巽的做法十分憤恨,壹氣之下就又寫下了《與呂巽絕交書》。不久,呂安在途中寫給嵇康的書信也被截獲。司馬昭以信中有不滿之詞為由,又將呂安收拘,同時下令逮捕嵇康。
嵇康在監獄中思緒萬千,懷著復雜的心情,寫下了《幽憤詩》。他在詩中回憶幼年的生活,說自己早年養下了任性的脾氣,長大後,心地善良而不能識別好人壞人。他對自己無辜遭受陷害表示抗議,認為自己雖然被捕,但是在道義上還是正直光明的。嵇康未料到自己會有殺身之禍,所以在詩的結尾說,自己壹旦脫離困境就將遠離塵世,“采薇山阿,散發巖岫,詠嘯長吟,頤性養壽”。
此時鐘會立意報復嵇康,力勸司馬昭殺掉他。他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康為慮耳。”又說:“當年毋丘儉起兵時,嵇康就打算響應,只是山濤勸說數次作罷。過去齊國殺華士,魯國殺少正卯,都是由於他們害時亂教。現在嵇康和呂安言語放蕩,攻擊經典,應該借此機會殺掉他們,以淳風俗。”於是司馬昭下令判處嵇康死刑。3000名太學生聯名上書,要求赦免嵇康,並要求他到太學去做老師。救援活動反而使司馬昭下定決心除掉嵇康。
在“時不我與”之時,不具慧眼,“好善暗人(呂巽)”,最終在主上憤其才情、小人進獻讒言、不肯屈己之誌、懷抱全生之念中,嵇康赴難刑場,“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壹曲《廣陵散》,慷慨悲壯,哀慟人心,終成“千古絕唱”。
循著或簡或繁的文字,我可以聽到竹林間不羈的長嘯聲中所伴隨的生命悲苦;聽到百家巖那棵大柳樹下鼓風煆鐵聲中所挾的憤激孤傲……而這壹切的壹切,不過如嵇康臨刑撫奏《廣陵散》的琴聲,在人們耳畔戛然而止後余下的淡淡回味。
面對嵇康,除了體味,我幾乎無可言說。
玄風散盡,琴音空落——嵇康所謂“《廣陵散》於今絕矣”的悵然悲壯凝固了壹段歷史,也將他的生命凝固成幾張泛黃的故紙……
詠曰:
魏晉名士多遭變,
政爭導士止清談。
嵇康何由免罹難,
司馬屠刀漫腥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