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談保定詩歌
石英傑
時代是壹個大詞,是壹個無所不能的龐然大物。在它面前,我們每壹個人都像壹只匆匆過往的螞蟻。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什麽樣子?對於這個龐然大物,我們就像盲人摸象,即使窮盡壹生也無法摸清這個時代的形狀。在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每個人也只能說出自己觸摸到的很小而可憐的壹部分,永遠不會是全部。
這個世界準備了很多事物供妳挑選。讓我們從需要到喜歡,再從喜歡到熱愛,最終成為我們的宗教,我們的皈依,也成為我們的墳墓和誕生地,寫作就是這樣。
獨特的個體生命存在於天地之間,我們不停追問和探尋時代的真相與秘密,會壹直在路上,不斷靠近但永遠無法抵達,這既是寫作者的使命,也是宿命。這種情勢給寫作者只剩下了壹個迫不得已的方向,那就是向深處去,從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切口向著核心去。
我們的時代
我們的時代是極其復雜的,具有矛盾性和多義性。它是溫暖的、也是冰冷的,是平緩的,也是激蕩的,擠壓、破裂、漂移、匯聚、重生,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它們相生相克結伴而行,彼此扭結在壹起無法拆分。身處其中,不管是詛咒還是贊美,妳都無法逃避變幻莫測的風雲。
霧霾壹次次籠罩我們的城市,隨之而來的京津冀壹體化讓明天充滿了變數,征地拆遷高鐵通車,三縣並入市區讓這座古城的城市體量超過了省會石家莊,壹躍為河北第二,再次引發了首都副中心的猜測。微信刷屏時代的網絡貌似提供了便捷和自由,其實我們只是嘗到了壹點小小的甜頭,便被剝奪了自由。像溫水煮青蛙,讓我們壹步壹步不知不覺地順從他,成為他的長工,他的奴隸。幾天前杭州市蕭山施工中挖斷了光纜,全國多地網友反映自己手機和電腦支付寶出現故障,無法登陸,給生活造成了混亂。互聯網讓我們甘心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做侏儒和傀儡,而喪失獨立的行為和思考。
前面我說過了,在時代這個龐然大物面前,誰都無法說清它的全部,以下我不得不通過幾個例子來描述我們的時代。
手機來到我們身邊歷史很短。我相信手機的發明和使用是為了人與人之間溝通方便。但是,進入智能手機時代,我們發現,本來用於溝通的手機卻讓很多人成了低頭族,親友聚會,甚至壹個家庭的至親到了壹起都越來越話少,我們把原來聊天溝通的機會都給了這個冰冷的機器,它讓我們越來越疏離,越來越孤獨。
河南新野縣是猴戲的發源地,新野的鄉間有很多養猴、馴猴的民間藝人,且當地的猴戲歷史悠久,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是河南省的非物質文學遺產。做過新野縣令的吳承恩更是受到啟發寫出了家喻戶曉的《西遊記》。每逢農閑之時,新野縣的耍猴藝人都會帶著猴子遠走他鄉,在全國各地表演猴戲。十幾年前,當地猴戲藝人有數萬,現在僅剩四五百人。2014年7月9日,河南新野縣的四名耍猴藝人在牡丹江市表演時,被牡丹江市森林公安以沒有“野生動物運輸證”為由抓獲並刑拘,媒體關註後引發了軒然大波。4名藝人被取保釋放,但是在他們被拘押期間,他們視為親人的猴王卻死在了牡丹江。最後在當地獼猴藝術協會的上訴下,今年1月份,4名藝人被黑龍江的法官們宣告無罪。
這起公***事件為我們提供了壹個有關時代的範本。我們有多個切口深入時代:從興盛到萎縮,我們古老的文化遺產應該如何傳承和保護?從刑拘到主動釋放最後宣告無罪,如果沒有媒體和公眾的關註,4個藝人最後的命運是什麽?法律是想怎麽捏就怎麽捏的橡皮筋嗎?而我個人在這起事件中更關註4名藝人的內心感受。這些從小跟在父輩的身後學會了馴猴技藝的藝人,在背井離鄉來到黑龍江街頭遭到驅趕時,是什麽心情?當他們被警察拘留的時候,看到親人壹樣的獼猴被粗暴牽走,是什麽心情?當他們深陷拘留所的黑屋子,面對明天未蔔的命運,是什麽心情?當他們被取保釋放,手捧猴王屍體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再舉壹個例子。足球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狂熱的壹個體育項目,它的狂熱超越了國度、種族、性別和年齡,它締造了成千上萬的各種皮膚的各種語言的追隨者。但是,今天國際足聯主席布拉特和決定足球走向的高官們卻深陷貪腐的泥潭。在布拉特即將參加新壹屆足聯主席競選的幾天前,瑞士和美國的司法機關同時發力,拘捕了十幾名掌握世界杯比賽決定權的高官。其拘捕的理由就是這些高官涉嫌向世界杯申辦國敲詐和貪汙。我不知道全世界狂熱的球迷面對自己熱愛的足球,心裏該作何感受?
這就是我們所處時代的復雜性、矛盾性和多義性。當我們舉起放大鏡對準壹個細節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什麽?我覺得,如果妳是壹個真正的寫作者,應該從這樣的切口裏向時代的深處走去追問壹些問題,而不是停留在這些黑洞的表面。
或許正是有感於時代的復雜、矛盾和多義,北京師大文學院的張清華教授這樣描述詩歌:詩的語言必須具有黑暗性、晦暗性、不可詮釋性,以及在表達的同時完成對表達的反對、質疑或者是顛覆,因為它不需要確切,或者說不需要完成性的、終極的修辭,它恰恰是反修辭、反表達的。這是它的黑暗性、啟示性所在,詩意與詩性之所在。
詩歌原動力
生存和生命,這兩個詞要耗盡詩人的壹生。好的詩人和詩歌需要在慢和安靜中分娩,但是我們的時代卻不斷提速,裂變,發展。 而這種提速像鋒利的雙刃劍,壹方面為生活和工作帶來了效率,另壹方面卻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摧毀著我們心靈世界裏的故鄉。
著名詩歌評論家霍俊明在對近期中國詩壇的梳理中發現,鄉愁化詩歌成為當下詩歌重要的寫作方向之壹。為什麽呢?故鄉被不斷加速的時代擠壓成碎片發生位移,它們與詩人的內心形成劇烈的摩擦和反作用,從而使鄉愁化詩歌越來越多出現在詩人的筆下。
詩人的使命是還鄉,我們的心靈的故土在哪裏?當我們的肉體不斷被豐富和強大的物質所安撫招安,我們的心靈是不是承受著無家可歸的煎熬折磨?詩歌寫作的原動力是什麽?就是追問世界,探詢世界的秘密和真相。就是在我們在內心與外部世界摩擦、矛盾、相互作用中去找到合適的部位打開世界的切口。對於時代的追問,我們僅僅具備和練習修辭想象力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歷史想象力,這是區分碼字匠和優秀詩人的重要標誌。語言表達、修辭手段就像壹個容器,它的作用是要保留住寫作者的思想並向讀者呈現。如果我們沒有思想,還要這個容器有什麽用呢?
這個周三,我在保定學院給中文系的學生們講課的時候,壹個學生提到了壹個關鍵詞:“不潔”。這個詞幾乎是打開真相的切口。在我身體之外的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幹凈的東西存在?不存在幹凈的事物。無論妳洗上壹百壹千遍,洗到死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如果不信,妳把洗凈的東西放到顯微鏡下看看是什麽結果。退壹萬步講,即便在顯微鏡下妳看到的都是幹凈的,那在我們尚未發明的什麽鏡下,它仍然也會是臟的。這說明了什麽?這說明我們看到的所謂幹凈是事物的表面,是生活的假象,是某時某地我們還不具備看清的手段和能力。
那麽,有沒有幹凈呢?肯定有,但它並不存在於這個客觀世界,只存在於我們內心,更多的時候是存在於無數瞬間。所以我們矛盾,會懺悔,會糾結。面對壹個不幹凈的世界,在我們不幹凈的肉體裏,幹凈卻偏偏住在內心。在這種充滿悖論的背景下,我們去追問探詢生存和生命的真相與秘密,這就是詩歌寫作的原動力。所以著名評論家陳超老師告訴自己的學生:不要害怕不潔,真實是作家唯壹的道德。不潔是生活的倫理,但真實是寫作的倫理。
詩歌不是新聞,它們追問真相的方式截然不同。詩人不是新聞報道者,也不是販賣良心和公***道德者,他要設法將公***事件轉化為內心的個人化表達。新聞追問真相,是要讓讀者洞悉事件的形狀,其發生的背景、起因、過程,這種追問是物理化的表層追問。而詩歌追問真相,要呈現事件對作者內心的投射和影響,是要進入事件的肌理、細胞,是要呈現事件的活體切片。
為什麽很多詩歌寫作者在年輕的時候文思泉湧,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加深反而走入了枯竭的困境?我想,這在很大程度上,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消費的是青春的激情。如果他們內心缺乏寫作的原動力,或者說沒能找到自己的原動力,隨著青春和激情的消失,他們也會慢慢消失在寫作這條路上。
詩人何為
對於這樣壹個龐大的、復雜的、多義的時代,詩歌寫作者該向何處去?
時代就像壹條滔滔向前的河流,逆行的小船反而更能讓我們對河流的方向留下深刻的印象。不隨波逐流,不盲從,秉持獨立的見解,雖然會面對和承擔更大的困境與風險,但這樣的文字才會有時代性和歷史感。
面對錯綜的、含混不清的世界,追問就像顯影劑,寫作者保持足夠尖銳的追問,自己渺茫模糊的生命個體就會在文字中逐漸清晰起來,就會自然而然生發出時代感和歷史感。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追問就像壹束光,我們可以借助它,在時代這個大幕上,和讀者壹起看到我們渺小的身體投射在上面的剪影。
舉壹個例子。前幾天我去了壹趟紫荊關爬上殘破的明長城。從紫荊關回來,我寫了幾首短詩,受到了韓文戈、東籬等詩人的肯定。其中壹首我是這樣寫的:殘破的明長城/像壹把生銹的鋸,扔在山間/----有些鋸齒磨禿了/600多年,到底/鋸過什麽比他還要堅硬的東西?//我懷疑,最先鋸斷的是鍍金的閃電/然後是鐵壹樣的時代,最終鋸開了大地和天空/此刻,他正吃力地鋸著我灰白的骨頭和黑暗的心。
2009年年底,作協號召大家寫家鄉,這樣在2010年第壹期的荷花澱上我寫了壹組《保定風物誌》,其中壹首就是《紫荊關長城》我這樣說:在群山中蜿蜒,出沒/路過愛恨,情仇/路過喜怒,悲歡/路過天災,人禍/ /這些破敗的屏障,無法擋住時光/正在路過衰老。戰爭在上面留下的遺痕/早就被擦拭得壹幹二凈。兩首詩放到壹起,優劣差異大家壹看就清楚。後面壹首我試圖寫出歷史感,因為缺乏自己的獨特認知,表達出來的是大家人人***知的想法,所以他註定缺乏存在的價值,而前面的壹首,寫出了自己個人的切膚之痛,這種基於生存環境下的自言自語式的疼痛更能讓讀者跟隨文字回望歷史。
生活在復雜多義的時代,詩人應該保持足夠的清醒。這裏,我想問大家壹個問題,詩人的榮耀是什麽?是在顯赫的刊物上發表,去獲什麽顯赫的大獎,或者當上什麽會長或者主席?我認為,上面提到的這些都是世俗社會給妳的光環。從另壹個意義上說,這些光環就是絞索,如果妳沈溺於此,妳就會被他們所累所誘捕,直至殺死。壹個詩人真正的權力,應該是他選擇不斷向時代的深處下潛,不斷追問這個世界。詩人的榮耀是他追問這個時代的勇氣和能力。這種下潛就是探索生存和生命的過程。
這個龐大的、復雜的、多義的時代,不會存在壹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答案。我們能夠做到的,不是用我們的文字給自己的讀者提供標準答案,而是讓追問和問題擴大化深入化。有人這樣擔憂地和我探討這個問題:沒有標準,將問題擴大化,這樣的寫作難道不會陷入混亂盲目嗎?寫作就是要呈現每個個體生命對世界的獨特的理解,說出妳自己的看法而不是別人的看法,如果統壹到固定的標準下,如果我們遮蔽自己的內心都去用別人遞過來的傳聲筒發聲,這樣的文字還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嗎?說出自己內心的真實而獨特的想法,這個很關鍵也很重要。那些文字壹定是妳的聲音,而不是別人的聲音,是妳想說的話,而不是別人想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