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裏埋。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
壹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態生兩靨之愁,
嬌襲壹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似嬌花照水,
行動如弱柳扶風。
心較比幹多壹竅,
病如西子勝三分。
林黛玉,字顰卿,別號瀟湘妃子。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壹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姣襲壹身之病;閑靜如姣花照水;形動如弱柳扶風壹幅古代病態美人圖,躍然紙上。她性情孤高,胸懷狹窄,才情之高,為十二金釵之冠原藉姑蘇,林如海與賈敏的獨女。因父母先後去世,外祖母憐其孤獨,接來榮國府撫養,甚是喜愛。雖然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兒,但她生性孤傲,天真率直,和寶玉同為封建的叛逆者,從不勸寶玉走封建的仕宦道路。她蔑視功名權貴,當賈寶玉把北靜王所贈的聖上所賜的名貴念珠壹串送給她時,她卻說∶“什麽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這東西!”她和寶玉有著***同理想和誌趣,真心相愛,但這壹愛情被賈母等人殘忍地扼殺了,林黛玉淚盡而逝。
黛玉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壹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1 湘簾:用湘妃竹編成的簾子。湘妃竹,即斑竹,上有茶色小點。此句詩說看花人。“半卷”“半掩”與末聯花的嬌羞倦態相呼應。“碾冰”句:因花的高潔白凈而想象到栽培它的也不該是壹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潔來側面烘染。
2 “偷來”二句:意即白凈如同梨花,風韻可比梅花。但說得巧妙別致。宋代盧梅坡《雪梅》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壹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輕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蓮花壹線香”的詩句,可能都為這壹聯所借鑒。
3月窟:月宮。仙人:指嫦娥。縞袂:白色的衣袖。縞:未經染色的絹。啼痕:即淚痕。這兩句的大意是:像月宮中的嫦娥縫制的白色的舞衣;又像秋天閨房中哀怨的少女在擦拭淚痕。
首聯“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不寫花而先寫種花之人,與薛寶釵之詩同壹起法。首句寫湘簾半卷,門亦半開,種花人已呼之欲出,但與“珍重芳姿晝掩門”之人風韻卻截然不同:壹瀟灑活潑,壹穩重矜持,恰成明顯對比。次句寫種花之人“碾冰為土”以“玉為盆”,則種花人之高潔可知,玉盆冰土中白海棠之清雅更可知。此聯借寫種花人寫花,已將種花人與白海棠的神韻畫出輪廓。
頷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壹縷魂”,正面描寫白海棠,特寫其得梨蕊、梅花之長的風度精神。此聯意思不過是說海棠白如梨蕊,神韻猶如梅花,但“偷來”“借得”說法新巧,顯出詩人慧心。
頸聯“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為流水對,將白海棠花比作“秋閨怨女”用以“拭啼痕”的“縞袂”,而此“縞袂”又系“月窟仙人”所縫制,可見詩人想象力之豐富。全聯的意思是說:深閨中幽怨的女兒將嬋娥所縫制的白色娟袖揩拭眼淚。這“秋閨怨女”就是黛玉自己。其時黛玉正居父喪,身穿白色孝服,詩人將寫實與幻想糅合,畫出了白海棠哀愁的形象。
尾聯“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繼續以人寫花,她倦倚昏夜西風之中,嬌羞默默,無處訴說自己的壹片深情。
詠菊-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沈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壹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註釋]
1.無賴——無聊賴,無法可想。詩魔——佛教把人們有所欲求的念頭都說成是魔,宣揚修心養 性用以降魔。所以,白居易的《閑吟》詩說:“自從苦學空門法,銷盡平生種種心;唯有詩魔降未得,每逢風月壹閑吟。”後遂以詩魔來說詩歌創作沖動所帶來的不得安寧的心情。昏曉侵——從早到晚地侵擾。
2.欹——這裏通作“倚”。沈音——心裏默默地在念。
3.毫端——筆端。蘊秀——藏著靈秀。“毫端蘊秀”是心頭蘊秀的修辭說法。臨霜寫——對菊吟詠的修辭說法。臨,即臨摹、臨帖之“臨”。霜,非指白紙,乃指代菊,前已屢見。寫,描繪。這裏說吟詠。
4.口角噙香——噙,含著。香,修辭上兼因菊、人和詩句三者而言。
5.素怨——即秋怨,與下句“秋心”成互文。秋叫“素秋”,參見薛寶釵《詠白海棠》“欲償白帝”註。“素”在這 裏不作平素解,卻兼有貞白、高潔的含義。“素怨”、“秋心”皆借菊的孤傲抒自己的情懷。
6.壹從——自從。陶令——陶淵明(365—427),東晉詩人,字符亮,壹說名潛字淵明。曾做過八十多天彭澤縣令,所以稱陶令。他喜歡菊,詩文中常寫到。評章——鑒賞,議論。亦借說吟詠,如:評章風月。
7.高風——高尚的品格。在這裏並指陶與菊。自陶潛後,歷來文人詠菊,或以“隱逸”為比,或以“君子”相稱,或贊其不畏風霜,或嘆其孤高自芳,而且總要提到陶淵明。
問菊 ----瀟湘妃子(黛玉)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壹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註釋]
1.秋情——即中間兩聯所問到的那種思想情懷。因“眾莫知”而唯有菊可認作知己,故問之。
2.喃喃——不停地低聲說話。負手——把兩手交放在背後,是有所思的樣子。扣——詢問。東籬——指代菊,見前詩註。
3.孤標——孤高的品格。標,標格。偕——同……壹起。
4.為底——為什麽這樣。底,何。
5.虱——蟋蟀。可——是不是。雁、虱、菊都是擬人寫法。
6.解語——能說話。在這裏的意思是如果花能說話的話。語出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唐玄宗把貴妃比作“解語花”事。
菊夢---瀟湘妃子(黛玉)
籬畔秋酣壹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詩詞鑒賞
點評:這壹首被李紈評為第三。用的“八庚”韻。詩題是《菊夢》,以擬人的手法寫菊花的夢境,,實際上是寫黛玉自己夢幻般的情思,帶有明顯的讖語的意味。“和雲伴月”,已經有些不祥;“登仙”,則又是“死亡”的代詞。“登仙非慕莊生蝶”,是說死去登上仙籍不是我所希望的;“憶舊還尋陶令盟”,等於說重結繹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木石前盟”才是自己真正的意願。頸聯、尾聯四句透出壹般淒涼頹敗的氣氛,對黛玉的結局又作了壹次暗示。
[註釋]
1.秋酣壹覺清——秋菊酣睡,夢境清幽。
2.“和雲”句——唐代張賁以“和霜伴月”寫菊,今換壹字,以寫菊花夢魂高飛;以“不分明”說夢境依稀恍惚。
3.“登仙”句——說夢魂翩躚,仿佛成仙,但並非是羨慕莊子變作蝴蝶。莊周夢中化蝶事見《莊子.齊物論》。這裏引“莊生蝶”是為了點“夢”。
4.憶舊——實即“夢舊”,詩題中“夢”字句中不出現是詠物詩技巧上的講究。尋盟——表示結交友好,語出《左傳》。這壹聯構思或受元代柯九思“蝶化人間夢,鷗尋海上盟”詩句的啟發。
5.“睡去”句——意謂夢見歸雁,依戀之心久久相隨,直至它飛遠看不見。
6.故故——屢屢,時時。
林黛玉[唐多令]
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壹團團逐對成逑。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1 繾綣-牢結;不離散 繾,繾綣,不相離也
2 淹留-長期停留
3 東方-黑惡勢力
背景:此詞為桃花詩社重開時,眾人因為史湘雲偶然做得的壹首柳絮詞,而定意眾人都來填詞。
賞析“粉墮”和“香殘”都指柳絮墮枝飄殘,隱喻紅顏逝去;百花洲在林黛玉的家鄉姑蘇,用在詞中借以自況;“球”諧間“逑”,有“配偶”的雙關之意;“嫁與東風春不管”化用唐代李賀《南園》詩“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詩意。
林黛玉身世不幸,生成了壹種極度敏感的性格,她所做的詩詞歌賦,都十分的悲慘淒涼。這首《唐多令》纏綿淒惻,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曾自稱“草木之人”巧妙照應。這闋詞和《葬花吟》壹樣則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經典之作,寓抑塞不平於哀傷淒惻之中。詞中的“嫁與東風春不管”以及《葬花吟》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等句,都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壹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和“憑爾去,忍淹留”兩名,有哪壹字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與無奈?隨風而來隨風而散,無落是殘紅還是柳絮,都以壹種極清極潔的方式告別人間,正表現了黛玉不願受辱、不甘屈服的孤傲性格。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1 別--不壹樣
2 金谷酒-.指豪侈的酒宴。 金谷是指晉石崇所築的金谷園,晉石崇《金谷詩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或不能者,罰酒三鬥。"後以"金谷酒數"泛指宴會上罰酒三杯的常例。
3 玉堂人.-指元春,玉堂指皇宮
4 媚---獻給的意思
葬花辭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壹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研能幾時,壹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入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依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依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壹杯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依收葬,未蔔依身何日喪?
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壹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名家點評: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這壹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兒誄》壹樣,是作者出力摹寫的文字。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這首詩並非壹味哀傷淒惻,其中仍然有著壹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壹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的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壹杯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汙、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才是它的思想價值之所在。
這曾詩的另壹價值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悲劇的重要線索。甲戌本有批語說:“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憾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寶主,何能下筆?”即字字雙圈,批詞通仙,料難遂顰兒之意,俟看玉兄之後文再。’噫唏!阻余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散停筆以待。”值得註意的是批語指出:沒有看過“玉兄之後文”是無從對此詩加批的;批書人“停筆以待”的也正是與此詩有關的“後文”。所謂“後文”毫無疑問的當然是指後半部佚稿沖寫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這首詩中僅僅壹般地以落花象征紅顏薄命,那也用不著非待後文不可;只有詩中所寫非泛泛之言,而大都與後來黛玉之死情節聲切相關時,才有必要強調指出,在看過後面文字以後,應回頭來再重新加深對此詩的理解。由此可見,《葬花吟》實際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詩讖。這壹點,我們從作者的同時人、極可能是其友人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得到了證明。
詩曰;
傷心壹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如。
安得返魂香壹縷,起卿沈痼續紅絲?
“似讖成真”,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寫黛玉之死的情節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以前,我們還以為明義未必能如脂硯那樣看到小說全書,現在看來,他讀到過後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極大,或者至少也聽作者交往的圈子裏的人比較詳盡地說起過後半部的主要情節。如果我們說,明義絕句中提到後來的事象“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之類,還可由推測而知的話;那麽,寫寶王貧窮的“王孫瘦損骨嶙峋”,和寫他因獲罪致使他心中的人為他的不幸憂忿而死的“慚愧當年石季倫”等詩句,是再也無從憑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詩中的後兩句也是如此:明義說,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成為眷屬,把已斷絕的月下老人所牽的紅絲繩再接續起來。試想,只要“沈痼”能起,“紅絲”也就能續,這與後來續書者想象寶、黛悲劇的原因在於婚姻不自主是多麽的不同!倘若壹切都如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續書中所寫的那樣,則寶玉已有他屬,試問,起黛玉“沈痼”又有何用?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要她做寶二姨娘不成?
此詩“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等末了數句,書中幾次重復,特意強調,甚至通過寫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知紅顏老死之日,確在春殘花落之時,並非虛詞作比。同時,這裏說“他年葬儂知是誰”,前面又說“紅消香斷有誰憐”、 “壹朝飄泊難尋覓”等等,則黛玉亦如晴雯那樣死於十分淒慘寂寞的境況之中可以無疑。那時,並非大家都忙著為寶玉辦喜事,因而無暇顧及,恰恰相反,寶玉、鳳姐都因避禍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論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日子,詩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幾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憐落花而怨及燕子歸去,用意甚難把握貫通。現在,倘作讖語看,就比較明確了。大概春天裏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即所謂“香巢已壘成”,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象梁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被迫離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嘆 “花魂鳥魂總難留”,幻想著自己能“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終至於“淚盡證前緣”了。這樣,“花落人亡兩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說寶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寶玉凡遭所謂“醜禍”,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黴的。先有金釧兒,後有晴雯,終於輪封了黛玉,所以詩中又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的雙關語可用來剖白和顯示氣節。“壹別秋風又壹年”,寶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賈府,但所見怡紅院已“紅瘦綠稀”(脂評),瀟湘館更是壹片“落葉蕭蕭,寒姻漠漠”(脂評)的淒涼景象,黛玉的閨房和寶玉的絳蕓軒壹樣,只見“蛛絲兒結滿雕梁”(脂評謂指寶黛住處),雖然還有寶釵在,而且以後還成其“金玉姻緣”,但這又怎能彌補他“對境悼顰兒”時所產生的巨大精神創痛呢?“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難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這些只是從脂評所提及的線索中可以得到印證的壹些細節,所述未必都那麽妥當。但此詩與寶黛悲劇情節必定有照應這壹點,大概不是主觀臆斷吧;其實,“似讖成真” 的詩還不止於此,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也有這種性質。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後來離別寶玉的情景,後者則又象是她對自己“淚盡夭亡” (脂評)結局的預先寫照。
有人說,《葬花吟》是從唐寅的兩首詩中“脫胎”的(《紅樓夢辨》)。詩歌當然是有所繼承借鑒的,但不應把文藝創作的“源”和“流”的關系弄顛倒了。說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詞造句、意境格調上利用前人之作,實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類為人熟知的詩句還不足以借取利用嗎?即如葬花情節,也未必徑取唐寅將牡丹花“盛以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詩鈔》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詩句,難道還不足以啟發他的構思嗎?但這些都是“流”,都僅僅是利用,既不表現詩的主要精神,也決不能代替作者源於現實生活的創造。何況,如前所述,此詩中,作者運筆鬼斧神工之處,完全不在於表面上那些傷春惜花詞句的悱惻纏綿。
當然,《葬花吟》中消極頹傷的情緒也是極其濃重且不容忽視的。它曾對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讀者起過不良的影響。這種情緒雖然在藝術上完全符合林黛玉這個人物所處的環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畢竟因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有意識借所傾心的人物之口來抒發自己的身世之感,而顯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點。我們同情林黛玉,但同時也看到這種多愁善感的貴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林黛玉: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 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 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 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 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 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 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 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 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 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壹萬株, 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 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 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 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 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幹, 淚幹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 花飛人倦易黃昏。
壹聲杜宇春歸盡, 寂寞簾櫳空月痕!
《桃花行》充滿了哀音。寶玉並不稱贊,是因為領會了這“哀音”,再也說不出稱贊的話了。這首詩出現在第七十回,已經離榮府敗亡和黛玉夭折不遠了。 “淚眼觀花淚易幹,淚幹春盡花憔悴”就是明顯的預言。只待“壹聲杜宇春歸盡”,群芳都將以不同的方式憔悴,而最早雕零的就是黛玉。
黛玉哭花陰
花魂默默無情緒,
鳥夢癡癡何處驚。
名家點評:
林黛玉到怡紅院叫門不開,嘔了氣,獨自站在墻角花陰下哭泣,插入此對句和下面壹詩渲染氣氛,以表示對黛玉的憐惜。
哭花陰詩
顰兒才貌世應希,
獨抱幽芳出繡闈。
嗚咽壹聲猶未了,
落花滿地鳥驚飛。
<秋窗風雨夕>--林黛玉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鑒賞]《秋窗風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說與《葬花吟》壹樣,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傷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沒有《葬花吟》中那種抑塞之氣和傲世態度,而顯得更加苦悶、頹傷。這可以從以下的情況得到解釋:黛玉當時被病魔所纏,寶釵對她表示關心,使她感激之余深自悔恨,覺得往日種種煩惱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誤到今。黛玉本來脆弱,現在,在病勢加深的情況下,又加上了這樣的精神負擔,自然會更加消沈。但是,如果我們認為作者寫此詩並非只為了壹般地表現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細究其深意,那麽也就自然地會發現壹些問題。首先,無論是《秋閨怨》、《別離怨》或者《代別離》這類題目,在樂府中從來都有特定的內容,即只寫男女別離的愁怨,而並不用來寫背鄉離親、寄人籬下的內容。何況,此時黛玉雙親都已過世,家中又別無親人,詩中“別離”、“離情”、“離人”等等用語更是用不上的。再從其借前人“秋屏淚燭”詩意及所擬《春江花月夜》原詩來看,也都寫男女別離之思。可見,要說“黛玉不覺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難說得通的。我以為這只能是寫壹種對未來命運的隱約預感,而這壹預感倒恰恰被後半部佚稿中寶玉獲罪被拘走因而與黛玉生離死別的情節所證實(參見《紅樓夢曲·枉凝眉》、《葬花吟》等詩鑒賞),曹雪芹的文字正有這種草蛇灰線的特點。《紅樓夢曲》中寫黛玉的悲劇結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脂硯齋所讀到的瀟湘館後來的景象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這些也都在這首詩中預先作了寫照。小說中黛玉剛寫完詩擱下筆,寶玉就進來了,下面所描寫的主要細節是:黛玉先說寶玉象漁翁,接著說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因而羞紅了臉。對此,用心極細的脂批揭示作者這樣寫的用意說:“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雲‘畫的’,‘扮的’,本是閑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畫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這壹批語,對我們理解作者寫這首詩的用意,不是也同樣有啟發的嗎?
黛玉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釵食螃蟹詠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詠螃蟹詩裏,寶玉是最後,寶釵屬第壹.菊花詩做完了以後,賈寶玉又去做《螃蟹詩》,我看他是引誘人家寫好詩,所以他也隨便地寫了壹首,拋磚引玉,賈寶玉拋出壹塊磚頭。林黛玉說,這種寫法,我壹百首都能寫出來,隨口就來了壹首,當然寫得也不好,隨口出來。最後倒真的引出壹塊玉來,那是薛寶釵。全首詩講螃蟹,但是從其中兩句呢,在寫《螃蟹詩》裏面有所寄托。寄托什麽呢?寄托人詭計多端,心事花樣很多的人,橫行霸道壹時,最後被人家吃掉了,最後落得個悲慘下場,就像螃蟹壹樣。“眼前道路無經緯”,螃蟹不是這樣直著走的,它不知道經緯,不管縱橫,橫行壹時。“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皮裏春秋,過去講,肚子裏褒貶人,“春秋”,用春秋筆法來褒貶人,不露聲色地,腸子裏鬼花樣特別多,螃蟹裏邊花樣是多,有黃的有黑的,是不是?它的皮裏,就是殼裏。“空黑黃”,壹個“空”字,說徒勞,因為妳最後還不是被人家煮了吃掉了麽?所以這壹聯對得也工。所以眾人評:“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是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曹雪芹放到這些地方來諷刺,讓薛寶釵寫得最好。薛寶釵對人情、對世故比較精通。讀得書也多,學問也廣博,看問題也看得深,城府也深,思考也深。所以她寫出這樣的詩來,不像林黛玉很單純,不像史湘雲這樣隨口的,她也不大譏諷的。這個地方,所以《螃蟹 》又以這個為最好。本來《紅樓夢》常常是以小來見大,以家喻國,他寫的範圍是壹個家庭,實際上,常常發揮,讓妳想到壹個國家。比如說“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妳說這是管家務,辦喪事,僅僅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她就像壹個國家的宰相、國務院總理,處理很亂很亂的國事壹樣?有這種才能,這壹點,小說最後都指出來了,叫“金紫萬千誰治國”懸著金印,穿著紫袍的,萬萬千千個大官,哪壹個能治好國家呢?“裙釵壹二可齊家”姑娘壹兩個就可以把壹個家庭弄好了。
還有壹說,就是黛釵利用螃蟹詩進行相互攻擊.釵黛之間愛情競爭的存在,使得她們都要在寶玉面前顯露自己的才華。第三十七回的詠海棠詩、第三十八回的詠菊詩,正是這壹爭鬥的寫照,詠蟹是詠菊這次才藝秀的後續。
寶玉是這次爭端的肇事者:他率先寫成《螃蟹詠》,問誰人敢作。林黛玉笑他“這樣的詩,壹時要壹百首也有。”這其實在說寶釵。因為在剛才的詠菊中,黛玉以菊自喻:“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壹樣開花為底遲。”《問菊》。寶釵對黛玉的情趣嗤之以鼻,“莫認東籬閑采輟,粘屏聊以慰重陽。”《畫菊》。 於是,黛玉借機還擊其“莫認東籬閑采輟”之語。同時作下《螃蟹詠》來暗諷寶釵。但隨即意識到此舉有些過火,馬上將自己的詩撕掉了。寶釵自然不甘示弱,隨即便寫了壹首更為尖酸的詩回諷。
現在來具體分析釵黛的詠蟹詩。首先分析黛玉的:
“鐵甲長戈死未亡”壹句,首先發難。鐵甲長戈,宋人陳郁為皇帝擬進蟹的批答中說:“內則黃、中則通、外則戈甲森然。此卿出將入相。”尤以此說寶釵為人老煉圓滑、受賈府看重(後協助探春打理賈府)。“螯封嫩玉雙雙滿,多肉更憐卿八足”壹聯,則是直接奚落寶釵之胖,“寶釵生得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壹段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第二十八回)。又寶玉曾經用楊貴妃形容寶釵,兩人為此發生過壹次小口角(第三十回)。尾聯則是在告戒,盡管螃蟹曾經是多麽的顯達,卻終究逃不脫是人們中秋佳節時壹道美味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