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故事很簡單,語言也相當淺近,但有個關鍵的問題卻不容易解釋:詩中的秦羅敷到底是什麽身份?按照詩歌開場的交代是壹個采桑女,然而其衣著打扮,卻是華貴無比;按照最後壹段羅敷自述,她是壹位太守夫人,但這位夫人怎會跑到路邊來采桑?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是這樣看的:“末段為羅敷答詞當作海?蜃樓觀,不可泥定看殺!以二十尚不足之羅敷,而自去其夫已四十,知必無是事也。作者之意,只在令羅敷說得高興,則使君自然聽得掃興,列不必嚴詞拒絕。”以後有人作了進壹步的申發,認為羅敷是壹位勞動婦女,詩中關於她的衣飾的描寫,純出於誇張;最後壹段,則是羅敷的計謀,以此來嚇退對方。這已經成為通行的觀點。但這些其實都是壹廂情願的推測之辭,詩歌本身並沒有提供這樣的根據。以二十不足之女子嫁年已四十之丈夫,即在今日亦不足為奇,何以“必無是事”?況且文學本是虛構的產物,又何必“泥定看殺”其斷然不可?至於
後壹種引申之說,看來似乎天衣無縫,其實仍是矛盾重重:既然作者可以誇張地描寫羅敷的衣飾,而不認為這破壞了她的身分,為什麽就不可以給她安排壹個做官的丈夫?這是用不同的標準衡量同樣的情況,而曲成已說。其實《陌上桑》並不是壹篇孤立的作品,以上的問題,要從產生這壹作品的深遠的文化背景來解釋。
我們先從詩題《陌上桑》所設定的故事場所說起。中國古代,以男耕女織為分工。“女織”從廣義上說,也包括采桑養蠶。桑林在野外,活動比較自由,桑葉茂盛,又容易隱蔽,所以在男女之大防還不很嚴厲的時代,桑林實是極好的幽會場所。在這裏,誰知道發生過多少浪漫的故事?自然而然,桑林便不斷出現於愛情詩篇中。這在《詩以》中已經很普遍。《汾沮洳》是寫壹個女子在采桑時愛上了壹個男子:“彼汾壹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異乎公行!”《桑中》是寫男女的幽會:“雲誰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乎上官,送我乎淇上矣!”可以說,在《詩以》的時代,桑林已經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或者說,已經有了壹個文學的“桑林”。隨著時代的變化,這種自由自在的男女情愛遭到了否定。上述詩篇,也被儒家的經師解釋為譏刺“淫奔”的作品。於是,在文學的“桑林”中,開始產生完全不同的故事。最有名的,便是秋胡戲妻故事。西漢劉向《列女傳》記載:魯國人秋胡,娶妻五日,離家遊宦,身致高位,五年乃歸。將至家,見壹美婦人采桑於路旁,便下車調戲,說是“力桑不如逢國卿”(采桑養蠶不如遇上個做大官的),遭到采桑女的斷然拒絕。回家後,與妻相見,發現原來就是那采桑女。其妻鄙夷丈夫的為人,竟投河死。樂府中有《秋胡行》壹題,就是後人有感於這壹傳說而作。古辭佚,今存有西晉傳玄之擬作,內容與《列女傳》所載大體相同。可以到,“桑林”中的故事,原來大多是男女相誘相親,而現在變成了女子拒絕子的引誘。當然,人們也可以說,秋胡是壹個“壞人”,這種故事與《詩經》所歌唱的純真愛情根本不是壹回事。但不要忘記:在民間傳說文學故事中,虛設壹個反面角色是很容易的。關鍵在於,通過虛設的人物活動,作者究竟要表現什麽樣的生活態度、審美理想。這樣我們能得出結論:漢代的“桑林”,已經不同於《詩經》時代的“桑林”,文學中的道德主題,開始壓倒了愛情主題。我們大概可以相信已經失傳《秋胡行》古辭與《列女傳》所載故事並無大異。而《陌上桑》顯然是這壹故事或直接從《秋胡行》演化而來的。試看兩個故事的基本結構:場所:大路邊的桑林;主人公:壹位采桑的美婦人;主要情節:路過
的大官調戲采桑女,遭到拒絕。所不同的是,在秋胡故事中,調戲者是采桑女之夫,故事最終以悲劇結束;在《陌上桑》中,采桑女另有壹位做官的好丈夫,她拒絕了“使君”的調允,並以自己丈夫壓倒對方,故事以喜劇結束。實際上,《陌上桑》是把《秋胡行》中的秋胡壹劈為二:壹個是過路的惡太守,壹個是值得誇耀的好丈夫。但盡管《陌上桑》在很大程度上沿襲了《秋胡行》的故事,卻也作了重要改變,從而使詩的重心發生轉移。秋胡戲妻的故事,主旨是宣揚儒家道德,采桑女即秋胡妻的形象,也完全是壹個道德形象。她即使是令人感動的,恐怕也很難說怎麽可愛。故事中也提到她長得很美,但作為壹個結構萬分,這只是導致秋胡產生不良企圖的原因。而《陌上桑》中的秦羅敷,除了拒絕太過的調戲這壹表現德性的情節外,作者還花了大量篇幅,描摹她的美貌,以及周圍人對她的愛幕。這壹部分,實際是全詩中最精彩的。這盡管同《詩經》所寫男女相誘相親之情不同,但兩者具有***同的基點:即人類的普遍的愛美之心,和對理想的異性的向往,所以說,羅敷的形象,是美和情感的因素,同時代所要求的德性的因素的結合;換言之,是《詩經》的“桑林”精神與《秋胡行》的“桑林”精神的結合。也正是因為羅敷不僅是、甚至主要不是壹個道德形象,所以作者也沒有必要為她安排壹個強烈的悲劇下場,而讓她在輕松的喜劇氣氛中變得更為可愛。由此可見,《陌上桑》的故事,並不是壹個生活中具體事件的記載或改寫,而是漫長的文化變遷的產物羅敷這個人物,也是綜合了各種因素才形成的。她年輕、美麗、高貴、富有、幸福、堅貞、純潔,寄托著那些民間無名作者的人生理想。也因為她是理想化的,所以她並不嚴格遵循現實生活的邏輯。她既是壹個貴婦人,又是壹個采桑女。其實這並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情,民間故事中的人物,常常有這樣的情況。那些公主、王子,實際是代表著普通民眾的心願。壹定要拿後世僵化得莫名其妙的政治觀念去穿鑿附會,反而是荒廖混亂的。然後回到詩歌本身。這詩原來按音樂分為三解,其文字內容,也相應地分為三段。第壹段著重寫羅敷的美貌和人們對她的喜愛。起首四句,從大處說到小外,從虛處說到實處,是典型的民間故事式的開場白。同時,這四句也奠了全詩的氣氛:明郎的陽光照耀著絢麗的樓閣,樓閣中住了壹位漂亮的女子,色鮮明,光彩流溢,好像中國年畫的味道。“照我秦氏樓”,既是親切的口氣,也表明詩人是站在羅敷的立場上說話,並由此把讀者引入到這種關系中去。而後羅敷就正式登場了:她提著壹只精美的桑籃,絡繩是用青絲編成,提把是用掛樹枝做就。這裏器物的精致華美,是為了襯托人物的高貴和美好。再看她的打扮,頭上梳的是斜倚壹側、似墮非墮的“倭墮髻”(東漢時壹種流行發式),耳朵上掛著晶瑩閃亮、價值連城的
明月珠,上身穿壹件紫紅綾子短襖,下身圍壹條杏黃色綺羅裙。壹切都是鮮艷的、明麗的、珍貴的、動人的。這好像是壹個采桑的農婦,其實是壹個理想中的美女。
照說,接下來應該寫羅敷的身體與面目之美。但這很困難。因為詩人所要表的,是絕對的、最高的美,而這種美無法加以具體的描繪。誰能說出什麽樣的身材、體態、眉目、唇齒算是達到了完善無缺的程度?作者也不可能滿足所有讀者的各具標準的審美要求。於是筆勢壹蕩,作者不直接寫羅敷本身,而去用周圍的人為羅敷所吸引的神態:過路人放下了擔子,佇立凝視。他好像年歲較大,性格也沈穩些,所以只是手捋著胡須,流露出贊嘆的神氣。那壹幫小夥子便沈住氣,有的脫下帽子,整理著頭巾,像是在賣弄,又像是在逗引;至少賺得美人流波壹轉,便可得意民多時。種田的農人更糟,看得失了神,活也不幹了;回家還故意找碴,摔盆砸碗。-因為看了羅敷,嫌老婆長得醜。這些都是詼諧的誇張之筆,令人讀來不禁失笑,好像拿不準自己在那場合會是什麽模樣。其效果,壹是增添了詩歌的戲劇性,使得場面、氣氛都活躍起來;更重要的是,通過從虛處落筆,無中生有,表達了不可描摹完美。反正,妳愛怎麽想像就怎麽想像,羅敷總是天下最美的。這實在是絕妙之筆。觀羅敷的壹節,也最近於“桑林”文學的本來面目。它所表現的,是異性間的吸引,是人類愛美的天性。但它又不同於《詩經》中的作品,而是有分寸有限制的。那些觀者,都只是遠遠地伸長了頭頸看羅敷,卻不敢走近搭話,更不敢有越規之舉;而羅敷好像同他們並不發生關系,旁若無人。這就在男女雙方之間,設下了壹道無形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