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愛國詩句 - 如何評價西楚霸王項羽??

如何評價西楚霸王項羽??

項羽論

壹、司馬遷筆下的項羽

我們無法忘記項羽這個人物,我們無法繞開司馬遷和他的嘔心之作《史記》而去談項羽.在《史記·項羽本紀》中,項羽由壹個下相的“不學”小兒,由壹個普通的軍人成為反秦盟軍中高級將領乃至領導者,他意氣風發、勇不可拒,他蠻橫崇武、任性自我,他壹步步滑向自己和別人編織的圈套,走向死亡.今天,在眾多的文化典籍與影視戲劇作品中,項羽依舊叱咤風雲、鮮活馳走,我們為這個悲劇化了的英雄人物憐惜憤慨、喟嘆詛咒.或然,我們仍舊只是生活在那個風起雲湧,金戈鐵馬,英雄與蟻民無異的時代.

唐代劉知幾說:“史有三長:才、學、識”〔1〕,“而司馬遷就是同時具備這三項素質的少有偉大歷史家”〔2〕,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司馬遷以“不虛美,不隱惡”的求實態度和勇敢大無畏精神刻畫評析了項羽這個歷史人物.

按照《史記》體例,從《五帝本紀》到《孝武本紀》,這十二本紀記載對象多為帝王.項羽並沒有完成帝業,但司馬遷能夠從歷史客觀實際出發,找準了在秦末漢初這階段歷史中,是項羽支配著當時的政權與時局,“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3〕,可見司馬遷是正確地分析出了項羽的歷史功績與時代推進作用的,正如清代郭嵩燾在《史記劄記·卷壹》中指出:“案秦滅,項羽主盟,分裂天下,以封王侯,皆羽為之,實行天子之權,例當為《本紀》”〔4〕.創作於漢王朝鼎盛時期的《史記》,並不受封建統治者“成王敗寇”觀點所局限,並不因項羽的失敗而降低甚至否定其歷史功績,可以看出司馬遷那種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觀點.同時,司馬遷在肯定並贊揚項羽在亡秦中地位與作用時,也辨證指斥了項羽妄圖憑壹己之私智和武力征服天下的錯誤,“自矜攻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另外,對項羽的自我開脫自以為是更是嚴加批判,對項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的天命觀,強力評曰“豈不謬哉”,指出其失敗原因在人不在天,悲劇根源在於其自身的缺陷.

司馬遷是熱愛項羽的,尚奇的個性愛好和敏感多想象的心理特征讓他深深被項羽短暫而不平凡的壹生吸引住,他甚至不願在《項羽本紀》中暴露這個已逝去的英雄太多的缺憾.於是往往在其他人物傳記中以其他人物的立場和口吻對項羽加以評述,如《高祖本紀》中“漢王數項羽罪十”,中間嚴斥項羽背恩負義,弒義帝而自立,殘暴無情,屠城害民等事情;而在漢初大臣陳平、韓信等人的傳記中,更是直接對項羽的行為舉止待人接物方面加以評價,指出他性格的矛盾,不善用人等缺點,往往議論中肯,褒揚分明.

在項羽形象塑造上,司馬遷更是“全神付之”,每時每刻都傾註自己全部的熱情和精力,用自己最傑出的藝術才華來打造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在《史記》中,項羽的形象和有關人物事跡除了集中在《項羽本紀》外,其他人物傳記中也多有涉及,從《高祖本紀》到《樊酈滕灌列傳》,關涉篇章十余篇,這些篇章對《項羽本紀》中項羽形象加以補充完善豐滿.這種旁見側出的記敘方式,不僅加強了項羽這壹人物的鮮活性,更使故事情節、人物個性特征逼真而又清晰.亡秦三年,楚漢爭戰四年,僅楚漢大戰七十余次,小戰四十余次,司馬遷在《項羽本紀》中簡單交代小戰情況,而用力寫了三次大的戰況:巨鹿之戰、鴻門宴、垓下之圍.這三個事件不僅是項羽壹生事業成敗的關鍵,同時也是楚漢之際鬥爭最為激烈影響特別大的事件,正如鄭板橋言道:“《史記》百三十篇中,以《項羽本紀》為最,而《項羽本紀》中,又以巨鹿之戰、鴻門宴、垓下之圍為最,反復誦觀,可欣可泣,有此數段耳”〔5〕.項羽壹生成敗變化與個性全隨此三件事而出,當然這三件大事時間上的綿長性與空間上緊湊性所形成張力,也強化了項羽這個威武人物的高峙感和倉促之間“卒亡其國”的悲劇感.司馬遷在選取事例表現項羽性格和開展故事敘述上,著重於對傳奇性情節的追求,例如項羽“重瞳子”,“力能扛鼎”,以及見秦始皇遊江南而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還有對他不學書等細節的詳加刻畫,還有在彭城、成臯、滎陽等戰役中對項羽英雄事跡的刻畫都增添了人物個性.此外項羽在敗亡途中作的《垓下歌》以及和烏江亭長對白等細節都過分離奇,甚至可能為杜撰,但卻讓後人深信不疑,也大大增加了項羽這壹人物的魅力.

在表現項羽的性格上,太史公更是喜歡用對比手法表現,如巨鹿之戰前,項羽的勇者無懼,宋義的膽小慎微;巨鹿之戰後,項羽與劉邦對比,更是不斷並反復出現.在項羽的自身個性對比上,司馬遷也是用不同筆調加以渲染,時而言語嘔嘔,時而叱咤喑嗚.垓下圍中項羽所作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嗚咽悲慨,淒涼動人,完全是項羽本人經歷和他面對失敗的心路寫照,“英雄氣短,兒女情深,千古有心人莫不下涕”〔6〕,從中可以看出項羽在戰場勇猛殺人如麻以外深情至切的另外壹面.這種多面烘托,多維透視手法使得項羽這個人可謂霸者與情者形象具備,豐滿多姿,這也是千百年來項羽受人關愛與敬仰的的原因之壹.可以說,項羽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中第壹個有血有肉具備了多重性格的鮮明人物形象.

同時,我們更不能忽視的,從壹開始,太史公都是從悲劇角度寫項羽,整個《項羽本紀》無時無刻不籠罩著濃郁的悲劇氛圍.英雄不可壹世,英雄頂天立地,英雄叱咤風雲,英雄又在瞬間走向死亡.而司馬遷之所以這樣極力描寫,與他個人的命運也不無關至.因李陵案而蒙受宮刑之辱而更加發奮撰寫《史記》,內心憂憤而苦痛,即使在《孝武本紀》中也毫不隱諱漢武帝晚年荒唐.而司馬遷寫項羽至死不渡江,至死不投降,不如說在寫自己那顆高傲而頑強,甚至傷痛透底的心,所以他對項羽的“天之亡我”大加批判,對其因不願蒙羞而自殺充滿同情和佩服.

感謝司馬遷,他讓項羽散發無窮魅力;感謝項羽,他為司馬遷增添了無限光輝和後世人對他的無限景仰.

二、項羽悲劇的演繹

在整部《史記》中,研究者發現司馬遷刻畫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各樣不同的悲劇人物壹百多個〔7〕,而項羽的悲劇獨特卻是區別於其他人物的,他更多是壹個由自身個性等原因壹步步走向絕路的悲劇人物.強烈的悲劇特質在於他本不具備超人的領袖氣質和領導才能,卻走上了時代的領軍者之席被賦予了那個時代的追求與號召.朱光潛說:“悲劇人物壹般都有非凡的力量,堅強的意誌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們常常代表某種力量和理想,並以超人的堅決和毅力把他們堅持到底”〔8〕.項羽是可悲的,他無法改進自身根深蒂固的普通人缺陷,倉促而不知所措地被卷入時代和歷史的大抉擇中,他甚至象壹個小醜壹樣有著可笑笨拙的舉止,更可悲更讓我們無法安坐的,他卻是壹本正經嚴肅認真,甚至頑強地要完成和完成過自己賦予自己的“使命”,至死都不改變.

(壹)時代車輪的助推者和阻擋者

項羽出身在“世世為楚將”的楚國貴族家庭,其祖父項燕為楚國大將,在秦滅楚戰爭中被王翦所殺,其叔父項梁為初期反秦盟軍首領.項羽的童年生活在楚漸亡秦日盛並逐步統治全國的時期.家與國的苦難,帶給項羽的是對秦國統治者的深深仇恨.他仿佛生來只有壹個目標,就是推翻秦朝.在《項羽本紀》中,“苦秦”“亡秦”等詞反復出現,而當項羽對宋義坐兵不救趙時,這位二十四歲的年輕人說出了這樣的壹番話:

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渡河因趙食,與趙並力攻秦,乃曰:“承其蔽”.夫以秦之強,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強,何蔽之承!

對於當時整個時局形勢,項羽的議論分析簡要精辟,指明當時秦軍實力強大,反秦軍隊內部急需相互團結統壹陣營.項羽把矛頭直接指向反秦盟軍最高首領宋義,對他不顧反秦大局,畏葸不前嚴加呵斥.可見,在反秦這壹目標上,年輕的項羽具有成熟大氣的時局觀,加上軍事策略和個人雄武力量,他取宋義而代之,最後取得了巨鹿這場以少勝多關鍵勝利,並壹步壹步走上反秦盟軍首領位置.

公元前206年,項羽在鴻門壹宴後,表面上已經取得了整個反秦盟軍的領導權.當時人民對和平呼喊著,時代也希望統壹,但是骨子裏流著楚國貴族的血液的項羽,只是希望回到楚莊王當年問鼎中原,趾高氣揚的時代,希望能再次象楚王那樣得到

“列國從長”的地位,並希望長期維持這種在分封割據中己為大的狀態.他分封諸反秦將領,自立為西楚霸王,並遠離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土地肥沃的關中要地,而以地遠偏僻,物質相對匱乏的彭城為都城,只為壹個“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

可以說在亡秦鬥爭中的項羽,目標準確而單壹,符合整個時代乃至人民心聲,但在推翻秦王朝後,他目光短淺,甚至在政治上妄國恢復到以前春秋戰國互為攻伐的狀態,這是壹種歷史的倒退.所謂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從這壹點看,項羽後期無法順應歷史潮流,只能在歷史潮流中苦苦掙紮,走向滅亡.這種現實的真實殘酷性和理想的謬誤性必然形成凝重而深度的悲劇張力.

(二)性格上分化對立的矛盾體

除了在時代潮流上前期順應後期無法跟進外,項羽的悲劇更多是他個人的性格缺陷的悲劇.在性格上項羽可謂是壹個十足的分裂矛盾體.他壹方面豪邁大氣,無堅不摧,從舉事吳中開始項羽就叱咤風雲,所向披靡,“攻定陶”,“拔襄陽”,“斬李由”,“殺宋義”,“諸將皆懾服,莫敢枝梧”,東救齊地,西破章邯,而在巨鹿壹戰中,更是置生死不顧,破釜沈舟身先士卒,取得關鍵性勝利,“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氣概可謂雄偉英武.但是另壹方面,項羽表現出了剛愎自用,妄自尊大,嫉妒賢能的匹夫習氣.從誅殺義帝開始,項羽就很少聽清周圍的聲音,對那些進逆耳之言者,稍不順心即為斬殺;在分封諸王時,項羽從個人感情出發,特殊對待跟自己親近的人,樹立了不少政治上的敵人.同為反秦功臣的陳餘就說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於惡地”〔9〕;在對待賢能上,項羽不能選賢舉能,相反,大量使用親屬也降低了其軍隊效能,“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10〕,比如對項伯這壹可謂

“奸細”式人物過分縱容直接導致了鴻門政治鬥爭的失利.而劉邦手下的幾員軍事大將經緯之才如韓信陳平等都曾經是項羽的手下,因為得不到項羽重用而投奔劉邦;至於在功爵上,項羽更是有著深刻的貪戀近乎達到變態,“致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11〕,這樣的心態怎麽能夠保持人才的不流失呢?政治上怎能取得成功呢?

同時,恭敬慈愛仁者之心和坑卒屠城暴者之心也集於他壹身.每每攻城拔地後,對於投降士卒,項羽往往殘害坑殺:新安城壹役後,項羽坑殺秦投降士兵二十余萬;攻破鹹陽,卻是因兵西屠,燒殺掠奪,素為後世文人與史學家詬病.但是,他又能以壹個仁者壹樣的心對待周圍的人,“項羽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12〕,“項羽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13〕;他不殺劉邦,也不殺父親和妻兒;在垓下之圍中,更是悲歌辭美人,意氣慷慨;在烏江畔,他馬贈亭長,情調悲涼,自刎而死,為仇者成“德”.

另外,他率直爽朗,坦蕩淳樸,以誠待人.在攻占外黃城後,他聽取了外黃城十二三歲小孩子關於收取民心的建議;鴻門宴上,幾次不願聽從手下謀士範增的建議用計謀殺死劉邦;對樊噲的“闖宴”大度且容忍,只是因為欣賞樊噲的英武氣質;甚至在宴席上口無遮攔毫無心計的將曹無傷的告密告訴給了劉邦;在與劉邦的爭鬥中,對於劉邦劃分鴻溝,約定中分天下的和解條約都信以為真並努力維持.但是也就是這樣壹個胸無城府,不施詭計的人,又對周圍的人充滿了懷疑和狡詐:斬殺宋義謊稱乃奉帝命;先放逐義帝,然後陰謀派人刺殺;中陳平離間之計,對大將鐘離眜失去信任並把其推向敵對面;甚至是自己最為尊重和親近的最後唯壹的謀士“亞父”範增也因為項羽自己的多疑而奪其權.

可以說項羽性格是多異性和矛盾性的,“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壹人之身,有似雙手分書,壹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貫,科從心學性理,犁然有當”〔14〕.可以看出項羽性格上優勢突出又帶有很強的缺陷,實則是他自身人格的分裂和對立,表現為主觀心理的不成熟,並且象活火山壹樣隨時可能失調或失控而爆發出來,這樣也就決定了他悲劇的無可避免.

(三)軍事能力上巨人化和政治圖謀上侏儒化的畸形兒

“籍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憚籍矣”,這是二十四歲的項羽.生活在以暴亂和勇決為名的吳中之地,項羽就以魁梧英武的外形給當地人以震撼力.在首次起兵中項羽緊跟項梁其後,壹聲令下,拔劍斬守頭,“府中皆懾伏,莫敢起”.在整個攻秦戰爭中,項羽總是沖鋒在前,壹馬當先,所向披靡,實際上在整個攻秦大軍中,項羽領導的軍隊應付了來自秦朝的大部分兵力,包括巨鹿之戰中的章邯部和關中的子嬰部.至於在楚漢爭雄中,項羽多次以少勝多擊敗過劉邦,他以無比的勇氣和力量予壹切阻擋者以摧枯拉朽的打擊,他崇尚武力,在廣武與漢軍對決時,對劉邦說到:

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

這些話除能看出項羽對武力的極端崇拜,對個人英雄主義的迷戀和對自身實力的高度自信,希望用個人武力支配杠桿天下外,更多的則是項羽個人性格的缺陷和對政治的無知.從前文的分析看,項羽並非完全沒有政治的圖謀:他矯殺宋義,放逐義帝,不斷對劉邦的勢力加以限制將其控制在關中地方,並分封諸侯王讓他們相互勢力牽制.然而項羽的政治眼光在亡秦之後變得異常淺短和無力,他主張回到春秋戰國紛爭的時代,成就象楚莊王壹樣的霸業,於是他錯過了多次消除競爭對手劉邦的機會,他反復貽誤戰機和統壹全國的良機,在被劉邦等人苦苦逼出的楚漢之爭中迷失步伐,象壹個渾身有力卻找不到地方使的巨人壹樣自我戕害,或者天真幼稚地對著滿腦子主意和詭計的對手來壹句——我們單挑吧.

世謂羽與漢爭天下,非也.羽曷嘗有爭天下之誌哉!羽見秦滅諸侯而兼有之,故欲滅秦復立諸侯,如曩時,而身為盟主爾.故既分王郡都彭城,既和漢即東歸,羽皆以為按甲休兵為天下盟主時,不知漢心不盡得天下不止也.身死東城,不過欲以善戰自於世,略無功業不就之悲,而漢之心羽終其身不知,羽曷嘗有爭天下之誌哉!

〔15〕

宋代的黃震可謂壹語中的,看出了項羽根本就沒有建立王朝的雄心壯誌,必然會在楚漢的交戰中失利.“楚滅無英圖,漢興得成功”〔16〕.項羽這種在軍事實力上過分強大導致的是武力視野膨脹,而政治圖謀的短見化導致的是政治主張上的侏儒化,同時,武力視野的膨脹也不斷對政治視野加以限制使得後者更為狹窄乃至蔭蔽.二者相互交錯,加深著項羽的悲劇,讓人同情好笑或者厭惡.

(四)“道德”範疇束縛與超越中的掙紮者

“道德”,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解釋:社會意識形態之壹,以人們***同生活及其行為的準則和規範,道德通過社會的或壹定階級輿論對社會生活起約束作用〔17〕.

在《中國文明史》中,啟良先生認為楚漢之爭實際上是兩種文化的爭鬥,即為項羽所代表的南方楚文化——尚力不尚德和劉邦代表的中原儒文化——尚德不尚力的對決,在德與力的交鋒中,有德無力的劉邦戰勝了有力無德的項羽〔18〕.但是,在波譎雲詭的政治變幻中,道德已經不再是追求正義厭倦巧言令色的標準,也不再是誰正確誰錯誤的分化,道德已經扭曲,成了追求政治利益最大化,博取個人名利的幌子,成了陰險狡詐,虛與委蛇的代名詞.在這壹點上,兩千兩百多年前的那壹場爭鬥,實際上可以看作是壹場在仁義,民心向背,禮賢下士背後殘忍的虛假道德之爭:看誰能不受表面道德的限制,能更殘忍,更超越和出離道德之外,甚至能拿起道德這把利劍刺傷直至斬落對手於馬下.

——很顯然,項羽是個失敗者.

出身於平民家庭的劉邦,並沒有受過很好的系統教育,在泗水亭長壹職上養成的是貪財好色,嗜酒,不事家產的低俗作風,他處處表現為小市民甚至痞子的嘴臉:不持壹錢,卻名義上以“賀萬錢”進謁呂公;在逃亡中多次推女兒兒子下車以減輕車子重量為了自己脫逃更快;在項羽揚言要“烹爾太翁”時,置老父性命於不顧,還要“分壹杯羹”,他多次侮辱手下的儒生即使登基後還做過往儒生帽子撒尿的事.在與項羽爭天下的過程中,他經常是出爾反爾,敗則逃,逃則求和,稍有喘息則又開始暗中謀劃軍事行動;在廣武對決時,明明被項羽射中心口,卻假裝射中腳跟;為了更好逃跑他帶出全城人甚至讓女人穿了士兵的衣服給他做掩護……劉邦的言行舉止,可以說是壹個十足的流氓痞子,在他身上流露的是根深蒂固的粗俗流氓血液.但是,也正是這種痞子氣質和圓滑城府深刻的性格,讓他在當時整個拘泥於道德限制和表面意義上的“美名良行”的時代大氣候下的政治爭鬥中,能夠放開手腳,不受限制,表現出機敏靈活,能屈能伸的舉大業者潛質:他進入關中即聽取了張良的建議,與民約法三章,本來好色貪財的他竟是“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封秦重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19〕,在鴻門宴時先對項伯大套近乎,表明誠意,爭取機會,然後在宴會上小心謹慎,恭敬禮讓,但是即使在窩囊茍且的兵敗逃生時候,劉邦也沒有放棄過奪取江山的念頭.在每壹次關鍵的時刻,劉邦都能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念,不斷規檢自己,積極聽取手下的意見和建議,繼續完成自己王天下的霸業.

我們再來看看生於楚世家的項羽,他深受楚地楚風影響,楚文化的熏陶使他在道德理解上表現出對美好名聲,講信用和保持個體的完美和獨立性的追求.項羽定都彭城,只是因為“富貴不歸鄉如衣錦夜行”,他不願在鴻門宴上借機殺死劉邦因為講求信義,他吝惜官位,對名譽有著變態的追求.然而環境的巨大反差,在絞盡腦汁的爭權奪利中,項羽壹直在對道德的拋棄和擁護中矛盾不堪:

項王欲自王,先王諸將相.謂曰: “天下初發難時,假立諸侯後以伐秦.然身披堅執銳首事,暴露於野三年,滅秦定天下者,皆為將相諸君與籍之力也.義帝雖無功,故當分其地而王之.”

從這段話中,可以壹窺當時項羽復雜矛盾的心情.打算自己成為稱王而要先王諸將相,要居功,先要誇獎諸將相,對義帝懷恨在心卻又分地王之.在只需要捅穿壹層紙的羞澀道義面前,年輕氣盛的項羽偏要顧及信用,名譽,顧及周圍人的看法和口舌.盡管自己實力強大並且功勞最大,

卻因懷王之約“先破秦入鹹陽者王之”這壹條款而內心不安,處處束手束腳,在鴻門宴上被樊噲言明而失掉消去劉邦的機會;在與劉邦的爭鬥上,他更是處處招到劉邦舞起的道德大棒的折磨,廣武對決中劉邦所公布的項羽十大罪狀,其中誠然不無羅列編織之嫌,但是劉邦緊緊抓住的是項羽暴虐屠城,陰弒義帝,分封不公等不仁不義,有失良信的道德小辮子.

可以說,項羽壹方面希望在諸侯軍和周圍人中間建立起德者的榜樣和模範,壹方面又不得不隨時破壞這種榜樣和模範,甚至不斷接受來自劉邦等諸侯王的道德討伐和嘲笑,他內心深處的敏感又讓他深深厭惡這種嘲弄和針砭,他自身的素質和性格上的缺陷讓他無法成為象舜、禹、周文王那樣的有德名君,甚至不能象他的對手劉邦那樣做壹個徹頭徹尾的痞子.他只能在被別人和自身編織的道德圈套中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最終,超越道德名義的無道德者劉邦戰勝了苦苦拘泥於道德的項羽.早在他們之前的莊子早就壹眼看出“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20〕的道德不公平現象,而歷史和時代的走向並不會因為過小的細節做更多的眷顧和停留,它們更多的是偏向那些出離道德之外,置道德不顧的人們.至於在道德底線和仁義禮信中苦苦掙紮的項羽,最後在烏江畔為了保全過度急劇的自尊,信譽,“吾為若德”,死於自手.我們只能說他的死是可悲的,至於他究竟是有真道德的殉道主義者還是個崇力無德者,無需過多考慮.

臺灣學者柯慶明這樣指出悲劇英雄的性情,“壹種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絕對強烈的自我塑造,自我完成的渴求與意誌”〔21〕.無論是從時代角度,項羽自身的性格矛盾或者在道德中的掙紮,項羽壹開始就註定了是壹個悲劇人物,他的壹生可謂是“興之暴”,美好而風光的,他終身所追求的美好名氣和信譽在他的冥頑不靈,近乎固執和狂妄自我為尊的性格中也並為喪失,他執著於自己所選擇的人生和生活方式,即使這種人生和生活方式從壹開始就是錯誤的,但他甘願且付出努力.只是當他所選擇的生活方式無法進行下去,甚至為此要遭受名譽或者心理上折磨和損失時,他才會匆匆選擇死亡而不是茍活人世.

三、烏江自刎的千年回響

千百年來,項羽的故事仍在流傳回響,並不斷被演繹開去.在這個昔日威武英雄最後哀歌低泣,辭別美人,這個讓人心目中跌宕起伏的經典畫面在那壹刻被定格,項羽的悲劇也達到最高點.

“垓下之圍”,“四面楚歌”,“霸王別姬”,我們今天賦予這些詞語更廣闊的含義,是因為司馬遷刻畫的淋漓盡致和多情多思,精彩而悲壯.

我們看到項羽離別了佳人,麾下從者百余人,潰圍南出,誤陷大澤,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

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刈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

我們從項羽的語氣和話語內容中看到的是他對自身實力的高度自信近乎迷戀,充滿了霸者驕傲的神采和雄姿,也是對於敗北窮途的蔑視與不以為然,可謂快人,快語,快心,只求快戰以解心中郁悶.在這裏,項羽還並未抱定去死的決心,他仍希望能突圍出去,但是艤船而待的烏江亭長的壹番話,竟令他不知所從,只求壹死無愧於心.

“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壹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

無數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無從考證這場驚心動魄的對白是為真實還是太史公尚奇心理下的虛托之作,但是,可以看出的是無論是誠心的亭長還是心中復雜不安的楚霸王,二者神情自然,語言符合自身身份.

但是這些仍舊留給了後世人無盡的猜測遐想和費勁心機的推測求證.《史記菁華錄》中就這樣評析項羽的“我何為渡”:“項王之意必不欲以七尺軀墜他手坑塹.觀其潰脫?豈不欲脫?迨聞亭長之言又不肯上其壹葉之舟,既又賜以愛馬慰遺之,粗糙爽直,良可愛也”〔22〕.評析中除點明了項羽性格上直爽憨厚可愛外,最重要的是指明了項羽自殺原因是毫無生機,並非真正的有渡不渡,“必不欲以七尺軀墜他手坑塹”,前有田父詐為指路,導致陷入大澤,如今亭長又豈非劉邦預先安排的伏軍?脫離十面埋伏,壹路惶恐急走,誤入大澤,又陷入自身心理之圈套,不予講明是因內心對美好名聲,對貴族之氣的自尊維護罷了.而現代《史記》研究學者則認為此情節可能出自司馬遷藝術虛構.尊奉“尚恥”精神的司馬遷給敗途中的英雄增添了這樣壹則對白,懇切而真誠地寫出末路英雄的心聲,於過往的回顧,於尊嚴的維護,於恥辱的對抗,於死的義無返顧.這種理由也可說是不無道理的.

不管司馬遷當時是虛構還是真實描寫以及處於何種情況下而寫了抗渡情節,太史公始料未及的是後世對於項羽的“渡與不渡”“王與不王”更多談論和話語以及這些議論背後的種種態度,引出的是更深層次的中國文化心理紛爭.

(壹)“渡”與“王”

唐杜牧在他的《題烏江亭》詩中這樣寫到: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亦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23〕

壹生遊走南北的杜牧,在詩中表達了他所希望看到的楚霸王是能包羞忍恥的男子漢,何況戰場紛爭勝敗無法預期並非壹場定生死,項羽應該敗而不撓,立足江東,卷土重來,他的詩句中是深深的惋惜和哀痛之情.這種希望項羽渡江而卷土重來爭王的態度深層次的反映傳統的儒家思想——“忍恥精神”,“小不忍則亂大謀”,在更大利益更大災禍面前,人的趨利避害心理就明顯的表現出為了某壹更有價值更有利益的目標,而寧願忍受,遭遇在獲得更高利益過程中的苦痛創傷,甚至會舍棄與拒絕在這壹過程中來自各方面不同的小利益、小享受的誘惑.

千百年來,無數的道德家們如此,無數的政治家們如此,被他們教育並影響著的民眾也是如此,“忍壹時風平浪靜,退壹步海闊天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形而上之,這種對於羞恥為首人生挫折的包容,對於小恩小惠人生享受拒絕的忍態度,指引出的是中華民族傳統並生生不息的堅強弘毅精神.

最後,透過杜牧的《題烏江亭》詩看項羽,我們會驚奇的看到本文中提及的另外兩個關鍵人物——司馬遷和劉邦.他們無壹例外的都是渡過了烏江的項羽.司馬遷和劉邦,都曾遭受過自己人生的“烏江”口岸:司馬遷推崇尚恥精神認為“垢莫大於宮刑”〔24〕,卻遭受最為可恥的宮刑;而劉邦壹生也是曲折坎坷.但他們二者都能在更大價值追求上(司馬遷撰寫《史記》,劉邦王天下),忍住受心靈和生理的創傷,安全渡過了“烏江”口岸.所不同的是在跨越烏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