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生於唐末,生於曹州冤句鹽商之家,少有詩才,善騎射,精武藝,粗通文墨,成年科考屢試不第。遇關東大旱,官府強征苛稅民役,引發民怨,黃巢率人響應王仙芝起義,後被封“沖天大將軍”,至陷洛陽,克長安,即帝位,國號“大齊”,建元金統,大赦天下。後因大將朱溫叛變投敵諸因,兵敗,於公元884年,或言戰敗自刎於狼虎谷,民間或傳言他削發為僧,青燈古佛,寂渡余生。
少有詩才的黃巢肯定寫過不少詩,但我所知道流傳至今的是三首七絕,恰好真實地代表了他人生三個時段的氣脈。他對菊花情有獨鐘,寓情賦意,歷經隱忍待時而憐香惜玉,到香蓋京華豪氣沖天,再到清淡落寞,人生的印記十分鮮明。
先看《題菊花》: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壹處開。
傳說是他五歲時所賦,若屬實,則為奇才,鑒於他出身鹽商之家,以及後來詩作來看,不足信,多是慣於神化的後人附會。但此詩意象冷峻,菊花滿院,剛勁而立,西風颯颯,蕊寒香冷,卻無蜂飛蝶使,分明訴說失意的自己,有如清香滿院花鮮蕊艷的菊,開不逢時,被人冷落,懷才不遇,這是英雄成名前孤高脫俗而又無人賞識的慨嘆,但他豈甘平庸,激憤難抑,噴薄而發,要清高傲岸的黃菊與輕薄嫵媚的春日桃花媲美,壹扭乾坤,含蘊深沈,氣勢淩厲,抱負宏偉,何其壯哉!
再看《不第後賦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短詩通俗曉暢,壹氣呵成,勢大力沈,磅礴大氣,此詩因為張藝謀導演鞏俐主演的影劇冠其名句“滿城盡帶黃金甲",算是來了壹次民間大普及,刷了壹次存在感。應試不第,不是頹廢抑郁,而是壯氣軒昂,重陽即至,金菊傲霜,壹枝獨秀,芳香濃郁,直沖雲天,百花盡雕,這是英雄的詩性流溢,“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氣蓋山河,石破天驚,壹翅沖天,有縱橫天下摧枯拉朽之豪情,其誌灼灼,令人蕩氣回腸。
世間菊之愛者多矣,唐詩人元稹題的菊花詩雲“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後更無花”,他愛菊,卻是無可選擇的勉強與無奈之愛,理不直氣不壯,大概是“日漸斜"的垂暮之年與“更無花”的絕色之美,惺惺相惜。終無陶令愛的精致,“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菊人兩忘,物我渾然,他樂得獨享其趣,而又“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其心之智,其機之巧,氣斂而口秀,愛得默契,心照不宣,因之流芳幹古。黃巢,豪情激揚,沖天幹雲,菊承人意,花香滿城,金甲連片成陣,獨領金秋,瑰麗明亮,氣韻生動,氣魄雄奇,與他的壯懷心地暗相契合,相映成趣。這與他後來揭竿而起,安民濟困,躍馬馳騁,封為“沖天大將軍”淵源攸關。
人因菊而高格,菊因人而脫俗,成為壹面獵獵飄揚的精神旗幟。
再看他兵敗落難題的《自題像》:
記得當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桿看落暉。
有人猜度此為起義的士人後來所作,但詩歌揆情度理,緣情而發,無礙黃巢的光輝。可以想見,馳騁千裏縱橫天下結束盛極壹時的大唐王朝的“大齊”帝王,處身寺廟,古佛青燈,形單影只,孤清難耐,不禁心潮起伏,對當年輕捷矯健的英姿和經歷的眷戀,歲月崢嶸,戎馬倥傯,輝煌壹時,至江山改色。相形之下,面對孑然壹身陌路無識的現實,難禁燈火闌珊韶華已逝英雄遲暮的蒼涼之嘆。
詩為心聲,透過三首短詩,我們終於看到了歷史上壹位叱咤風雲而以詩名世的“沖天大將軍”的英雄形象。
壹代梟雄,終為塵土。我們屏蔽成王敗寇的歷史藩籬,還原壹位橫槊賦詩的英雄,頓覺其生動可愛之處。觀他舉事,安民撫眾,順乎民心,民間正月十五掛燈籠、端午插艾草等佳話與傳說,說明民意尚在 。
我們不能苛求古人,英雄也不能免俗,從他即位的短暫時間所運用的政治思想經濟軍事諸方面的方略可見端倪。平心而論,無論是成名前後,黃巢仍是在意於自我成敗及他人之見,無論是“蕊寒香冷蝶難來”“報與桃花壹處開”的憤疾與訴求,還是“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桿看落暉”的落寞與蒼涼,說明心理背負積重,在意自我及他人他物的鑒照反應,並從中獲得精神慰藉與反觀自省,終究不能穿透世間萬象,在自我與非我之間找到平衡點,尋求到平抑的心靈力量和融合通透的寧靜安詳,而從容地安放自己,這個境地也許可以從儒釋道的修行與參透中來。如當年被貶黃州的蘇軾,被當地混混打倒在地,為人有不識而欣然自得,如此豁達融通。現在,時人追求名利苛求人知者多如過江之鯽,不知而慍者,沽名釣譽而怨者,不可勝數,為什麽不能擺脫他求而反求自己,臨危不懼處變不驚,在婆娑世界中回歸自我保持心靈的寧靜?當不再在意於外在的名分功利,心靜如水,則其功修煉成矣。
因為愛菊,也算是菊粉,也因為黃巢的菊之愛的高格不凡,向而往之,便欲求其全美,如此,便有了以上苛求全美的蛇足之言。
藉此,我心血來潮,不嫌鄙陋,將原詩稍作改動:
颯颯金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風霜傲立已神韻,何與桃花壹處開!
20171202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