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籍中歷來不乏偽書,僅清末民初張心澄《偽書通考》壹書就收錄了壹千壹百種。由於集句詩具有“炫博”和“逞才”的特點,能為詩人獲得壹時的名聲,所以罕見有嫁名作偽者,但也有例外。對於現存的壹部署名為“辛稼軒”的集句詩集《蕊閣集》二卷,四庫館臣在非常懷疑的前提下,斷定其非辛棄疾所作。可是由於他們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也就沒能給後人足夠的信服力。1995年齊魯書社出版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冊仍將《蕊閣集》(據北京圖書館藏清趙氏小山堂鈔本影印)放在宋代別集部分出版,四川大學古籍所編輯、線裝書局2004年出版的《宋集珍本叢刊》第64冊也收錄了此集。其實,《蕊閣集》確實不是辛棄疾的作品,而是明人的偽作。其原因主要有三,現分別加以分析。
1.辛棄疾的時代出現用集句方式寫作“韻目詩”的可能性很小。《蕊閣集》由“五言近體”壹卷和“七言近體”壹卷組成,兩卷都是按照平水韻的韻目,即按照“壹東”、“二冬”的順序寫作,每韻各寫壹首,這樣的詩後人稱為“韻目詩”。可是,辛棄疾的時代有平水韻嗎?當時能出現按照平水韻寫成的“韻目詩”嗎?
先來看看四庫館臣為該書所作的提要:
《蕊閣集》壹卷(兩淮馬裕家藏本)。舊本題宋辛棄疾撰。棄疾有《美芹十論》,已著錄。是編集六朝及唐人詩句為五七言近體,平聲上下三十韻,韻為壹首。前有棄疾自序。今按《唐韻》及宋《禮部韻》皆上平二十八部,下平二十九部。及理宗末,平水劉淵始並為上下平各十五部。棄疾當高、孝、光、寧之朝,平水韻未出,安得而用其部分。且平韻分上下,自《廣韻》已然。集中顧以壹先為十六先,至鹹韻為三十,此向來韻書所無。又據魏了翁之說,《唐韻》下平作二十九先,而小變之者也。至集句始於晉傅鹹,宋王安石、孔武仲皆有是體。今序首即雲集韻非古,又舍王、孔而獨舉陳後山、林莆田,尤極疏舛。文筆亦頗類明末竟陵壹派,決不出棄疾之手也。
當代司馬朝軍在《文獻辨偽學研究》壹書中亦雲:“該書(《蕊閣集》)使用平水韻,與辛棄疾所處時代(南宋初年)的用韻特點矛盾,因而《蕊閣集》不可能是辛棄疾所作。”
四庫館臣和司馬朝軍否定《蕊閣集》為辛棄疾所作的主要理由是辛棄疾的時代“平水韻未出”,其實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孫玉祥《平水韻106部最早為金人王文郁所定》壹文說得非常清楚:
王力《中國語言學史》(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認為,由於劉淵是平水人,所以他撰的《壬子新刊禮部韻略》就叫“平水韻”,此說不確。
按,金代於河東南路平陽府(別名平水,今山西臨汾市)設立經籍所,大量刊行圖書。大定年間,經籍所書籍官王文郁(河南嵩州人)認為宋人《廣韻》206部分韻太繁,不便於學詩之用,所以他“精加校讎”,“添註語”,將206韻合並為106韻(上平聲15、下平聲15、上聲29、去聲30、入聲17)(此見莫友芝說),定名為《增註禮部韻略》,於金大定六年(1166)由平水書坊刊行,這就是中國最早誕生的“平水韻”。由於該書受到學子的歡迎,王文郁又於正大六年(1229)拜訪著名詩人、進士許古(字道真)請其作序(見《金文最》卷二十),改書名為《平水新刊禮部韻略》(又名《新刊韻略》)第二次刊行。此後24年即南宋淳祐十二年(1252)平水人劉淵撰《壬子新刊禮部韻略》,並韻為107韻,較王文郁書多壹韻。元初陰時夫則仍據王文郁所定106部韻編《韻府群玉》壹書。接著元大德十年(1306)平水書坊百年老店中和軒第三版刊行《平水新刊禮部韻略》。
辛棄疾的生活年代為公元1140~1207年,當王文郁刊刻《增註禮部韻略》時,他才28歲,距離其去世尚有40年的時間。雖然宋、金之間有書禁,但韻書不在其列,“平水韻”在辛棄疾生前傳入南宋是很可能的。辛棄疾是在金國出生和成長的,雖然後來壹直生活在南宋,但和北方仍有壹些聯系,對來自金國的“平水韻”自然更容易接受。有機會接受平水韻,在理論上說,在當時也就有了出現“韻目詩”的可能性。
跟壹般的詩集相比,《蕊閣集》除了屬於“韻目詩”外,還有壹個鮮明的外在特點:它是壹部用五律和七律寫成的集句詩集。就集句詩的發展而言,在辛棄疾之前,北宋末年的葛次仲和林震都已經用集句形式寫出了非常精美的五律和七律;在辛棄疾之後,南宋中期釋紹嵩《江浙紀行集句詩》中有五律156首,七律51首,寫得也很高明。這說明,在辛棄疾的時代,用集句的形式創作五、七言律詩的條件已經成熟,他是有可能寫出這樣的集句詩集的。而且,辛棄疾曾寫有集句詞《踏莎行(賦稼軒集經句)》和《憶王孫(秋江送別集古句)》,亦可證他具有寫作集句詩的能力和可能。
但是,當我們把這兩種“可能”疊加在壹起的時候,其結果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雖然辛棄疾的時代具有了出現“韻目詩”的可能,可是筆者查閱了《全宋詩》《全遼金詩》以及相關的資料,從沒發現宋代、金代有詩人這樣寫詩的例證。“韻目詩”的出現應該是在明代,至清代,才出現了較多的作品。如果宋代連“韻目詩”的詩歌形式都沒出現,那麽辛棄疾又怎麽可能采用這種方式寫作《蕊閣集》呢?另壹方面,盡管辛棄疾的時代寫作集句律詩的條件已經成熟,他本人也有集句詞流傳,可是在現存的其他資料中,從來沒有關於辛棄疾創作集句詩的任何記載,哪怕是片言只語。如果辛棄疾不寫集句詩,他又怎麽可能會有《蕊閣集》這樣的集句詩集呢?因此,即使從這兩個方面推論,雖然不能完全排除辛棄疾創作《蕊閣集》的可能,但這種幾率實在是非常之低!
2.所謂《蕊閣集》“作者自序”不但采用了明人高棅的“四唐說”理論,而且其對集句詩的理論認識高度也是宋代不可能出現的。“自序”的全文如下:
集韻非古也,爐冶之亦自有化工,否則饾饤而已。大約得趣有五,流弊亦有五,而屬對之工不工不與焉。胸無成竹,隨場演配,其弊俳;句取庸熟,以便成聯,其弊俚;字比句偶,氣脈中斷,其弊腷;駢儷頗切,情事不符,則撰壹題以曲就之,其弊贗;或壹律而字復,或八家而人復,妄為易彼聲畫,改厥姓氏,其弊舛。所謂化工者,興發諷詠,惟靈躍然;即事對物,情與景合,得趣在寫生;搜古雅句,用我機杼,昔人合之兩傷,今日離之雙美,使中、晚如初、盛,渾李杜為壹家,得趣在熔古;起句之難,難於中聯;結句之難,難於起句;苦心章法,壹氣呵成,得趣在調脈;對稱天然,非吾景光,所宜必割而勿用,得趣在能舍;壹章俱善,茍壹字雷同,必置而另構,得趣在勿欺。凡此皆如禪家雲“轉法華,不為法華轉”者。我朝集韻頗多,高明之家如陳後山、林莆田、沈野田、徐雅言諸公,由此其選也。然以壹題盡上、下平韻,實始於余。韻寬必嚴,韻險無避。舊有五言,曲寫蕊閣;今以七言,略述門山,而天時、人事、氣候、花鳥貫於其中,勿敢失偷。比其選句安章,心機苦矣!蓋余居山有年,與茲山結緣,非朝伊夕,兼之心血悉耗,久不能作,故吟誦之余,偶有得趣,輒手錄之,漸積成帙。同誌興會,倘後有大作手以饾饤相譏者,余固首言之矣。集韻非古也。稼軒老人自述雲。
前引四庫館臣說《蕊閣集》“文筆亦頗類明末竟陵壹派”,可是“文筆”這東西比較玄妙,實難論證;不過就這篇所謂的辛棄疾(自號稼軒居士)“自序”來說,實不可能出於宋人之手。且不說其對宋代集句詩人的介紹頗為粗疏(這壹點已為四庫館臣所指出),其所詠的“蕊閣”、“門山”這些地名在辛棄疾的事跡中均無所稽考,單就其中所反映的文藝思想來看,也非宋代所能出現的。
其壹,宋人對唐詩的認識還沒有出現“初、盛、中、晚”這樣的觀點。後人對於唐詩的發展階段及各階段不同特點的認識,是有壹個過程的。就北宋而言,不過論及“盛唐”如何、“晚唐”如何,對初唐詩、中唐詩尚沒有形成總體的認識。迨至南宋,人們的認識進壹步深入。嚴羽在《滄浪詩話·詩體》裏將唐詩分為初唐體、盛唐體、大歷體、元和體和晚唐體,這就是所謂“五體說”,代表了宋人在這方面取得的最高成就。而嚴羽生活的時代已經在南宋末年,其時辛棄疾已經作古半個多世紀了。最早將嚴羽的“五體說”發展成為“四唐說”,即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的是明朝的高棅,其在《唐詩品匯·唐詩品匯總敘》裏說:
有唐三百年詩,眾體備矣,故有往體、近體、長短篇五七言律句、絕句等制,莫不興於始,成於中,流於變,而陊之於終。至於聲律、興象、文詞、理致,各有品格高下之不同。略而言之,則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
上引《蕊閣集》自序中“使中、晚如初、盛”的說法,顯然出自高棅的理論。高棅在《唐詩拾遺》序言中稱:“予既愛唐詩,喜編錄,初采眾作,裒為壹集,曰《唐詩品匯》,凡得唐諸家六百二十人,***詩五千七百六十九首,分為九十卷。自洪武甲子,迨於癸酉(即洪武二十六年,1393)方脫稿,其用心亦勤矣……”據此可知,《唐詩品匯》的出版時間不會早於此年,則其流傳當更在此後。據此可以推斷,《蕊閣集》“自序”的寫作時間很可能在明朝中、後期,最早不會早於洪武二十六年。
其二,宋代尚沒有形成成熟的集句詩理論。集句詩是在宋代發展、成熟起來的,但有關集句詩的理論發展卻落後於集句詩本身,其在宋代還遠沒有成熟。從北宋人對王安石、孔平仲集句詩的評價看,時人不過是要求集句詩創作的“敏速”和“如出壹手”而已。南宋人對集句詩的要求提高了。葉大慶在《考古質疑》裏稱贊北宋末年葛次仲、林震的集句詩說:“大慶丁卯年(1207)抵豫章,因見林介翁震、葛司成次仲皆有集句詩,觀其所集,機杼真若己出,但其渾然天成,初無牽強之態,往往有勝如本詩者,誠足使人擊節也。”陳應申稱贊釋紹嵩的集句詩也不過說:“亞愚嵩上人穿戶於詩家,入神於詩法,滿心而發,肆口而成,玉振大成,默詣諸聖處。人目其詩,固不知其為集句,而上人亦不自知也。……”這些都表明,南宋人雖然已經開始重視集句詩的對仗問題,但在理論上主要還是強調“機杼真若己出”“滿心而發”的特點。《蕊閣集》序言裏提出的“得趣有五,流弊亦有五”是非常成熟而完整的集句詩理論,這樣的理論不要說在宋、元時期不可能出現,即便是在明朝初年也很難出現。集句詩是在宋代發展起來的,但在元代非常蕭條,直到明朝建立後才又逐步恢復了生機,並得到進壹步的發展。集句詩的大發展,對理論問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這才有可能出現《蕊閣集》序言裏提出的這樣系統而深入的理論。從這個意義上說,此序的寫作時間也應該在明代中期以後。
綜合上面的分析,《蕊閣集》出現的時間應該在明代中期以後,所謂作者為辛棄疾的說法,不過是壹個可笑的謊言罷了。
3.否定《蕊閣集》出於辛棄疾之手的“鐵證”,是該集《七言近體·十灰》壹詩中采用了元人張翥的壹句詩。
《蕊閣集》在選用詩句上有壹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即所采用的絕大部分詩句都出自唐代詩人。筆者已對全部詩歌逐句進行了認真的考察,發現唐代以外的詩句很少。《蕊閣集》有“五言近體”30首,***240句;“七言近體”最後兩首全部失傳,第28首尚余3句,***219句。二者相加,總計459句。在這些詩句中,不屬於唐人的僅有晉代左思1句、梁代蕭綱1句、庾仲容1句、王僧孺1句、周代庾信1句、北宋譚用之3句、胡宿5句(其中1句原誤為譚用之詩)和元代張翥1句,計8人14句而已,僅約占總數的3%。就這13句,也還是有特殊情況的。譚用之從五代入北宋3句,可以看作宋人,但也可以看作五代人;胡宿卻是地地道道的北宋人;可是金、元之際元好問編《唐詩鼓吹》的時候,卻不僅選入譚用之的38首詩,而且選入了胡宿的23首詩。《蕊閣集》在二人外未使用壹句宋詩,表明其作者喜好唐詩,而對宋詩是排斥的,這與明代前、後“七子”的詩歌宗尚相壹致;作品使用譚用之和胡宿的詩歌,很可能是因為受到《唐詩鼓吹》的影響。這也正好可以證明《蕊閣集》出於《唐詩鼓吹》之後,其作者不可能是辛棄疾。
然而,在所有的材料中,最能否定《蕊閣集》出於辛棄疾之手的“鐵證”是該集中《七言近體·十灰》壹首竟然采用了元代詩人張翥的壹句詩。該詩全文及小註是這樣的:
眼前人事只堪哀,半醉閑吟獨自來。彩殿氤氳擁香溜,石門岑寂斷纖埃。流年壹日又壹日,得飲數杯還數杯。借問路傍名利客,紅顏無奈落花催。(趙嘏、高駢、蔡希周、胡宿、楊巨源、張翥、崔顥、吳融)
“眼前”句出自唐趙嘏《登安陸西樓》,“半醉”句出自唐高駢《訪隱者不遇》,“彩殿”句出自唐蔡希周《奉和扈從溫泉宮承恩賜浴》,“石門”句出自宋胡宿《沖虛觀》,“流年”句出自唐張繼《安公房問法》(句中“又”字誤,應改為“復”;作者“楊巨源”誤,應改為“張繼”),“借問”句出自唐崔顥《行經華陰(壹作山)》,“紅顏”句出自唐吳融《上陽宮辭》,這些詩句所出的原詩都在,檢查起來很方便。可是,令筆者非常驚異的是,連宋人詩句都排斥的《蕊閣集》作者,竟然使用了壹句元人張翥的詩句,而且竟然還將原作者的名字赫然註在詩後!不僅如此,此句在張翥今存的文集中尚可查到出處。其《蛻庵集》卷四有《至日微雪家人盡上冢獨歩小酌》:
忽忽又逢長至日,此心寒似琯中灰。尋思壹日老壹日,得飲數杯還數杯。鵲知太歲改巢去,雨被北風吹雪來。醢兔羞鴽良不惡,馂余聊遣凍顏開。
張翥(1287~1368),字仲舉,晉寧(今山西臨汾)人。元代至正初年,張翥以隱逸身份被薦,出任國子助教,後仕至河南行省平章政事,以翰林學士承旨致仕。至正二十八年(1368)三月,張翥去世,年八十二。是年正月,朱元璋已經在南京稱帝,明朝已經建立。不僅采用張翥的詩句,而且還將其姓名註出來,固然可能是《蕊閣集》作者的壹時疏忽,但也可能是其故意賣給讀者的壹個破綻,是高明的造假者玩弄的壹個小把戲。張翥比辛棄疾晚了壹個半世紀,後者又怎麽可能看到並采用前者的詩句呢?
采用張翥的詩句,再次以最切實的證據證明了《蕊閣集》不出於辛棄疾之手的論斷。
綜合以上三個方面可以看出,署名“辛棄疾”的《蕊閣集》是壹本偽書,這壹點已無疑問。作為明代無名作者的壹部集句詩集,《蕊閣集》自有其文獻價值,但是希望今後的學人不要再被其署名所欺,不要繼續將其作為宋人辛棄疾的作品來傳播和研究了。
現存的集句詩相關文獻中有許多錯誤,或者是誤署作者姓名,或者是把非集句詩誤錄為集句詩,或者遺失作者姓名,或者作者事跡不詳,或者作者竟是子虛烏有,甚至還有偽書的存在,這些都給利用集句詩增加了困難。也正因為如此,在閱讀集句詩文獻時,壹方面要仔細辨析真偽,整理、積累有價值的資料,為今後的研究服務;另壹方面又要認真審查各種錯誤,避免貽誤後人,以便去偽存真,把對集句詩的研究推向深入。
註釋:(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第4582頁。###司馬朝軍:《文獻辨偽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第77頁。###孫玉祥:《平水韻106部最早為金人王文郁所定》,《晉陽學刊》1999年第6期,第99頁。###(宋)無名氏:《蕊閣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6冊,齊魯書社,1995,第193~194頁。###(明)高棅:《唐詩品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8頁。###(明)高棅:《唐詩品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768頁。###(宋)葉大慶:《考古質疑》,中華書局,2007,第269頁。###(宋)釋紹嵩:《亞愚江浙紀行集句詩》,(宋)陳起:《江湖小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7冊,第68頁。###(元)張翥:《蛻庵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5冊,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