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從身邊開始來臨的,身邊的空氣漸漸地冷了下來,光線越來越暗淡了,早晨出門的雞也回來了,穿過土坑,進了雞舍,有幾只蝙蝠從屋檐下鉆了出來,在空中飛來飛去。天空點亮了壹盞燈——月亮升起來了,淡淡的白漸漸變成了金黃,白銀變成了黃金,夜晚增值了不少。
在夜晚,壹粒沙子也是涼的。從院中經過的時候,掛在墻上的犁鏵,那銀白色的鐵讓月光塗成壹絲絲涼氣在閃動著。樹梢是黑黝黝的涼……此刻,壹定要用壹個攝影機將它的涼與冷定格下來,鑲在白天的暑氣中。院子裏的壹切都是那樣在色彩與形象之間隱藏與展現著,木頭的雞舍,石制的狗槽,鐵瓷的貓碗,墻上搖拽的樹影,從草葉間撒下的鬼符般的光線,在夜晚,冷清而逼人的色澤始終蒙上了壹種幽幽的氣息,它讓人的皮膚上都有壹種更深的冷。夜晚的聲音便是從這種冷與幽中開始的,在村邊的樹林裏,它的旋律在風中上演著,樹葉是顫抖著的——偶爾有壹只夜鳥驚起像銅壹樣脆亮的聲音,在夜晚連暖色的銅都是涼的,那長長的夜鳥聲音劃過夜空,閃了壹下,便幽遠了,曬谷場裏的蟲子們從地裏爬了出來,它們低吟淺唱的竊竊私語著,它們尾部發著幽光,像它們的聲音壹樣閃動。夜色越來越涼,低鳴的蟲子越來越多,它匯成了壹種巨大的喧嘩在夜風中波動,有些來自於菜地裏,草叢裏,屋舍下,潮濕的籬笆下。白天潛伏著的蜘蛛開始從樹根檐角伸展著的蛛網上散步了,灰黑色的軀體快速地移動著,它們有同夜色壹樣輕盈的身段。黑暗更深了,然而黑暗中事物更為清晰地呈現著。
村外,靜,黑,天上的星群讓天穹變得更加高遠,那樣的深不可測,如果妳此時壹個人獨自站在田野,妳會覺得此刻妳的心臟也是無比清晰而曠遠,在遼闊的夜色裏,妳身體以外的壹切都熄滅了,白天,奔波,生活……它們都消失了,妳是田野的中心,妳是夜色的中心。妳會感覺如果黑暗會像潮水壹樣從妳的身體裏湧出來,將這個世界包裹著,妳的軀體和想象讓黑構成的細小齒輪所驅動,這種黑壓著妳所有躁動的念頭,讓妳不得不平靜下來。妳仰望著的天空如此高遠,星辰的光亮撮合了壹幅幅神秘的圖案,雖然妳不明白那些星象學,妳卻感覺到了在它遙遠的光亮壹定向人間投下了暗示——它是寓言的含蓄,是詩歌的委婉,充滿了隱示與暗喻。因為黑,自己才會在深夜顯得那麽耀眼,思想著的身體像壹把刀子插在黑夜之中,在夜色的寂靜中,人變得尖銳而清醒,激烈而冷靜。銀河從頭頂上流過,它讓平凡的人得到了安慰,月光在斜坡上照耀著在暗夜裏行走的人群,時間加深了在田野裏思考的人的深度。
鄉人們在月亮傾斜的光線中沈睡,月光正穿過窗欞與瓦壟照著他們的臉龐,他們嘴然還掛著微笑,他們壹定聞到了美夢的清香,在緩和的月光之下,夜色加深,像秋天的池塘或者冬天的深井。
村莊裏所有燈都熄滅了,這是壹片完全沒有被光汙染的夜晚,它純潔而寧靜,它來自古遠的時代,它曾經是我們心靈的壹部分,我們正從黑夜中浮了上來,像蔥郁的樹木,或者自然的獸,它如此的幹凈純粹,它使我們的內心更為空曠起來。
在這種純凈的黑中,我看到我軀體的光亮正緩緩地加重,它照亮著我的內心,然後返回到肉體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