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歌
——祭汶川
張執浩
此時還無動於衷的人應該把手剁了
這樣，妳才能感覺到疼，感覺到十指連心
這樣，妳才會與我壹樣拿起筆
又放下，然後拿起壹根更重的鴻毛
石頭，瓦礫，搖過來又
晃過去的悲傷：“昨晚我還沒有死
今天我也只是被壓著，受壓迫……”
啊被孤立的群山，被群山孤立的活物
石頭不再是石頭，樹木再也不是溫床和蔭涼
河水喧嘩，毋需流向
——這是另壹種造物，歸功於同壹個造物主
昨天妳剛剪了指甲，今天還得把肉身壹截截去掉
——凡我贊美過的，都不需要了
青山綠水，花樣年華——凡妳悉心呵護的
都在瞬間變成了壁虎的斷尾
裂縫中的壹縷青煙，青煙背後遙遠的幕布
那是妳死不瞑目的根源
可以這樣寫：“面對這個世界，壹介書生
只擅長怒目圓睜，而受壓迫者將徒手升天。”
還可以這樣寫：“葬我河山者養我，我哪兒也不去。”
2008-5-15、21
◎秘密
——汶川大地震紀念
李誌勇
只有我壹個人知道，大樓東邊第三個窗戶下面
埋著壹個小孩
壹臺剛剛發明出的救人的機器，在空中緩緩地降落下來
只有我壹個人知道
我昨天在壹個地方刨壹個小坑，而裏面滲出了血水
我們當中，有人和我壹樣拿著壹把小刀
只有我壹個人知道
那個廢墟下被埋住的小孩，最後長長地嘆息了壹聲
在人海中，這場地震如同標誌般掛在我的臉上
而在這之前，我只像個遲遲不能完工的雕像
只有在壹些深夜，死者們才壹個個前來雕刻
我沒有新的問題來問大地或者空中的神佛
只有我壹個人知道
有壹個地獄，另外也有
壹間分給我個人的房子，它很小並且也在那裏被震塌了
2008年5月作
◎今天
——汶川大地震紀念
李誌勇
我把那些從廢墟中挖出的身體當成我的心臟了
我希望他們能跳動，但他們依然
在為我們而靜止
我在壹個離得很遠很遠的地方靜坐著
楊樹長出樹葉，鳥鳴已升向更高的地方
在空氣中，在為我們而靜止
2008年5月作
◎請默哀
——汶川5·12大地震祭
張作梗
請向壹條跳麻花舞的道路默哀
請向隨之覆向這道路的泥石流默哀
請向被泥石流裹挾的，壹朵來不及開放、
就永遠沈埋到谷底的小花默哀
——這小花有壹個蒲公英飛翔的夢
壹個降落傘尚未打開的願望
請向這蒲公英的夢和降落傘的願望默哀
請向壹面鐘默哀
向那上面凝固的14點28分默哀
大地耗盡了體能，壹片漆黑
請向這比永遠閉合的嘴唇還沈默的漆黑默哀
只有懸湖像壹柄劍被擎到人們頭頂
請向這懸湖默哀
請向突然跳起來的河流默哀
這河流突然跳起來，是因為凸起的河床像
壹把錐子，頂穿了它清澈的喉嚨
請向壹座橋默哀——
它被無端腰斬。那裂隙像時間翻卷的傷口
請向這漏鬥壹樣的傷口默哀
請向倒塌的、半倒塌的殘墻斷壁默哀
這墻壁的正面有藤蘿，背面有掛歷
請向藤蘿和掛歷默哀
請向黧黑的抽油煙機默哀
那油煙曾被我們斥為生活的汙垢，但現在
它喚起的，不止是溫馨的回憶
還有雖簡單，但熱乎、可口，準點的晚餐
請向2008年5月12日默哀
此日過後，所有被默哀的事物將不復往昔。
◎不要
小引
黃昏的太陽不要那麽大
操場不要空
妳還是個孩子
妳不認識路
妳怎麽回家
倒塌的樓房不要那麽高
天不要黑
妳在裏面讀書
妳怕疼
妳還想看連環畫
後山上的路不要斷
河水不要那麽冷
我跟妳在壹起
我們誰都不要死去
我們去找妳的媽媽
2008/5/15
◎國殤：5·12之祭
余笑忠
我有許多死者掩埋在空氣中。
我有壹位喪子的母親，雖然我還活著。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我知道，妳們在悲傷地看著我
我知道，我將化為壹縷青煙
在這之間，妳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妳們挽起了袖子，妳們在碎石、瓦礫、風雨、黑暗與光明之間奔突
妳們是人子、是人父人母
是士兵、是醫生和護士、是火炬手，操著不同的口音
妳們挖出我，抱著我，呼喊我，用潔白的床單蓋著我
所有的狗都淪為野狗，所有的鳥都是驚弓之鳥
剩下我，石頭壹樣沈，亂石下的蟾蜍壹樣黑
剩下我，像頑皮的孩子在震怒的巨人面前，偷偷藏在身後的
壹副彈弓
我是癱倒的校舍，垮塌的路基
我是突然消失的深潭
我是懸湖，我是埋進泥土中的書
我是被母親緊緊抱住的孩子，在巨大的顫抖中，狠狠地
咬著母親的胸脯
我是脾氣暴躁的丈夫，來不及改口說：親愛的，妳要好好的
我甚至不能作為草木回來了
我空有山水之名
我是火焰吐出的青煙，在風中纏繞，飄散……
2008.5.16－19
◎浩劫之後仍將收割
——如伊凡·卡拉馬佐夫所說：沒有東西能補償孩子的壹滴眼淚。然而，要接受所有的眼淚，以及眼淚之外的無數憂懼。
——〔法〕薇依
那些為妳們奔走於途者將會離開
那些赤手斬石、推食解衣、執子之手者將會離開
淚水已經太多太多
白天突然陷入漫長的黑夜
妳們的身上、妳們的眼中布滿了劫灰
依然是鴿子花、白玉蘭
依然是妳們寄居的山川
這是親人埋骨之地，因而是故鄉
是孕育妳的母親，她憐惜的手
在夜裏壹遍遍撫摸的地方
霹靂之後，仍需傾聽
浩劫之後，妳們的父老鄉親
仍將收割麥子、油菜
它們仿佛天賜之物，初生之物
2008.5.21
◎哀悼日
魔頭貝貝
眾生旅館。
牙齒嚼著
米面肉蛋菜。
為了頭顱
頻頻進入前面的空洞，空氣連續向後分開。
現在他們的嘴唇是安靜的。為了配合
僵硬的聲帶。
黎明展示傍晚的顏色。
穿過交錯的走廊
成群的孤獨從相反的方向碰撞出幽暗的火花。
松弛的手攥著渴望的東西。
跌落後
又彈回掌心的東西。
再也不可能了：撒尿的聲音：往杯子裏
倒水的聲音。
總比閃電來得慢些：雷的聲音。
當妳痛哭，我早已閉上眼睛。
2008.5.20.淩晨5點.汶川地震第9天
◎沈默
——寫在5?12汶川大地震之後
李以亮
沈默是汶川，是汶川堆積在人類胸口的碎石瓦礫。
沈默是5月12日14點28分黑沈沈的太陽。
沈默是土地裂開的傷口。
沈默是死亡的數字壹日日增加。
沈默是人子。
沈默是父親母親張開的雙臂。
沈默是***和國總理
轟鳴的專機。
沈默是年輕戰士堅毅的嘴角。是護士姑娘
高舉的手
手中的輸液瓶。
沈默是坍塌的教學樓。
沈默是壹堂沒有上完的語文課，黑板上清晰的板書。
沈默是壹只砸碎的籃球。
沈默是廢墟裏伸來的壹只只小手。
沈默是被截鋸的下肢。
沈默是凝固的
呼喊。
沈默是從眼角抹去的淚水。
沈默是妳，沈默是我，沈默是妳我再也無法容忍的自私和冷漠。
沈默是曠日持久的道德激憤
頓時失去了分量。
沈默是熱的血，紅的血
從北京、上海、深圳，靜靜流向了四川。
沈默是奔赴汶川北川的車隊。
沈默是壹名戰士在瓦礫間刨掉的6片指甲。
沈默是從死神手中搶回的時間。
沈默是扭曲的道路和鐵軌。
沈默是汶川清晨司晨的公雞。
沈默是醫院帳篷碎石邊
人們醒來的夢。
沈默是孤兒們的家園。
沈默是照常升起的太陽。
沈默是劫後余生的人。
沈默是扣響大地的額頭。
沈默是深埋心底的信念的黃金。
2008.5.17.
◎往生咒
——“綿竹今日起挖出遺體不再認領即刻深埋”
夜來
鍋碗,書本,床具,屋檐
門板,電池,電視,雞犬
水稻,小麥,油菜,銀杏
小說,桫欏,貝母,天麻
杜仲,黃伯,鍶泉,臥龍
瑉山,龍門,五忠,三賢
大熊貓,金絲猴,蘇門羚
毛冠鹿,紅豆木,珙桐樹
祥符寺,南軒祠,三溪寺
回瀾塔,雲悟寺,吉祥寺
綿遠河,石亭江,射水河
馬尾河,白水河,龍蟒河
清平,天池,陽泉,晉熙
孝水,劍南,漢旺,玉泉
土門,廣濟,清道,板橋
孝德,五福,金花,富新
遵道,新市,拱星,齊天
觀魚,齊福,什地,東北
西南,武都,綿遠,興隆
九龍
古蜀翹楚,益州重鎮
五彩神荼,郁壘門神
張巾年畫,香蓮闖宮
秋江,西遊,搶傘
迎春圖,禦河橋
馬謖,李球,孫震,武侯
黃崇,汪誌,張栻,廣漢
綿竹,阿壩,汶川,北川
(拔壹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
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
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哆
伽彌膩,伽伽那,枳哆迦隸,娑婆訶
往生世界,拔除苦難,願去往極樂的幼童,學生,老人,婦女,諸父老鄉親們安息!
2008-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