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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殺妻始末:亡命詩人和他破碎的理想王國

1979年,壹輛從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23歲的顧城拿出畫畫的筆,畫了老人孩子,壹對夫婦,坐在他對面的化工廠青年,唯獨沒有畫站在他旁邊的姑娘。

顧城後來在情書裏這麽寫道:“我覺得妳亮得耀眼,使我的目光無法停留。”

那趟火車,是顧城和謝燁的第壹次見面。

14年後,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顧城用斧頭砍傷妻子謝燁並自縊身亡。

01

1986年6月,昌平詩會,在好友文昕的介紹下,李英認識了顧城。

在那場詩會上,以顧城為首的朦朧詩派被抨擊的很厲害,李英力挺顧城,甚至在現場情緒失控,“他說的每壹句話我都能聽懂,能理解他夢幻的空間,他對我也壹樣。”

李英壹下偷偷愛上了顧城,彼時,顧城和謝燁已結婚三年。

<左起:顧城、謝燁、李英、文昕>

在顧城夫婦準備去新西蘭的前夕,李英意識到再不表白心意就沒有機會了,於是當面吐露出了對顧城的愛慕之情,當時,謝燁就在旁邊看雜誌,沒有說話。

李英說:“每次見顧城,像進殿堂朝聖壹樣,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環所籠罩。”

顧城從來沒有想過有壹個女孩如此為他的精神世界所崇拜至此,他當著謝燁的面對英兒說了壹句話:“我們兩個是天生壹樣的,而謝燁是我後天改造的。”

謝燁有著不同於常人的大度和容忍。

她幫李英湊夠了出國的機票,三人就此在新西蘭的孤島上壹起生活,那時,顧城夫婦的兒子桑木耳剛剛出生。

謝燁從心裏是感激李英的,她的到來確實給這個家庭增添了許多驚喜,謝燁說,是英兒教會木耳在蛋糕上插三根蠟燭,然後吹滅。英兒是懂得浪漫的。

1987年夏天,王安憶在香港中文大學第壹次見到了顧城,在王安憶的印象中,他頭戴壹頂直統統的布帽,就像壹個牧羊人,並且帶有遊牧的飄無定所的表情。

顧城對王安憶說,這半年來,他這裏待待,那裏待待,最終也不知會去哪裏。

顧城頭上高高的布帽成了他的象征

上海的擁擠感讓顧城感到窒息,北京對他來說也沒法過,於是他就去了新西蘭的壹座孤島上,在島上買了壹個房子,在自家房子旁邊圈了壹塊地,養了幾百只雞。

買了房子,就沒有錢了,還欠了銀行壹筆貸款,那時候寫文章,稿費都是五塊七塊的,日子過得非常緊湊,只能鋤地開荒,自己找壹些能吃的東西,家裏經濟狀況很糟,基本都要靠新西蘭政府救濟。

這種自己鋤地開荒、養雞種菜的日子,就是顧城的理想生活,但在謝燁眼中,充滿了艱難和困苦。

在新西蘭,顧城的詩歌不像在中國這麽受歡迎,沒有什麽稿費來源,也不識英文,家裏所有事情都靠謝燁打點,為生存犯難的謝燁不得不提醒丈夫,希望他可以現實壹點,找壹個有收入的工作貼補家用。每當這個時候,都會招來顧城的斥責,他覺得他只屬於詩歌,而不屬於這個油膩人間。

顧城在這座島上不學任何生存技能,但他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他覺得自己就像大觀園裏的賈寶玉,對他來說,少女的世界是純潔的,他想活在其中卻做不到,因為他是男的。顧城形容島上三個人的生活是“神仙似的日子”“謝燁特別寬容,她也挺喜歡英兒的,她們倆特好,說要把我甩出去,我特別喜歡看女孩之間在壹起,融洽......我喜歡女兒國那種。”

<左起:謝燁、顧城、李英>

李英回憶起顧城時說:“他喜歡壹個女孩子,不是那種性呀什麽的男女意識,他覺得是把壹個女孩從世俗中解救出來,他的宗教感是非常強烈的,如果沒有這個背景,我們三個人在島上生活是沒法理解的。”

顧城認為女人只有無所事事才顯得美,所以他要求謝燁什麽都不幹,整日呆家裏,也不去看電影,他還不能容忍他的女人們分擔壹點點的愛給別的男人,包括自己的兒子。

1988年,顧城夫婦的兒子出生,取名桑木耳(音譯Samuel),對於自己的親骨肉,顧城很不喜歡,他忍受不了謝燁要分大部分的愛給這個兒子,他覺得是這個兒子闖進了他們的生活,打擾了這個家,後來他讓謝燁把兒子送給當地的毛利人撫養,我想幸運的是,在這個孩子五歲的時候,正因為不在父母身邊,他並未目睹父親砍傷母親再上吊自殺的場面。

作為好朋友的舒婷在她的回憶錄裏寫到過,在美國的時候,因為謝燁看上了商店裏壹件小東西,價格很便宜,想買給兒子玩,這時候顧城竟然像個孩子壹樣坐在地上,謝燁就哭了,她對舒婷說:“他就是這個死樣子!就因為我想買這個東西,他就這個死樣子!”

那時候舒婷就察覺到顧城不太正常了,但她對外界所有不好的言論是非常不贊成的,她說:“顧城其實很可憐,他總是在愁錢,島上的房子要交按揭,他還要給撫養他兒子的毛利人壹些撫養費。”那時候雖然窮,但他並不小氣,吃飯的時候還會幫舒婷搶著付賬。

<左起:謝燁、顧城、舒婷>

1992年,德國學術研究基金會邀請顧城去當壹年的駐會作家,謝燁很高興,她想著這壹年拿到的資助可以緩解壹下經濟緊張,但顧城又鬧起了脾氣,他想帶著英兒壹起去德國,如果英兒不去,他也不想去,謝燁勸了很久,顧城猶豫了壹陣,還是去了。

德國剛去了半年,姐姐顧鄉給顧城打電話:

“英兒跟島上壹個洋人跑了。”

02

李英的兩次初夜,壹次給了顧城,壹次給了劉湛秋。

1986年,還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李英,瘋狂沈迷於詩歌寫作,她參加了壹個詩歌研討會(即前文所提的昌平詩會),到會者全是當時國內影響廣泛的青年詩人,其中就有顧城、謝燁夫婦。那次研討會是由《詩刊》組織,時任《詩刊》執行副主編的,便是劉湛秋。

在舞會活動時,劉湛秋主動邀請李英跳舞,眼前這個男人時髦的打扮,和《詩刊》領導的身份,激起了李英的幻想,會後她就愛上了劉湛秋,盡管他早已有家室並且身邊還環繞著許多女人。

當了劉湛秋情人的李英,就此成了壹個無法見到陽光的影子。為了避人耳目順利幽會,他們不得不使用大量的暗號,李英後來回憶兩人幽會的時光說:“去公園,兩個人壹前壹後相隔十幾米,去餐廳,總是他先進去看看有沒有熟人,再出來叫我進去......”

<劉湛秋和李英>

這樣的日子壹直持續到顧城夫婦去新西蘭的前夜,那天兩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劉湛秋牽著情人的手,喚她“英子”,明天英子就要走了,遠渡重洋去新西蘭,劉湛秋心裏萬般不舍,他為英子寫了送別詩:

“已經是鉛樣的預感明天

猶如迎面鉛樣的雲

暴雨是不可避免了

揮手間已咫尺千裏

北京依然如此擁擠

卻又因少壹個人而空曠......”(1990.7.4)

英子在新西蘭過得怎麽樣?劉湛秋不知道,只知道當北京入夏時,那邊該是要入冬了。分開壹年以後,劉湛秋把心裏的思念化為詩行:

“當我享受春天的花朵

妳已面對落葉傷情

當妳為夏之海灘而柔軟

我卻枯竭於冬天的黑樹

永遠只能有壹半的快樂

不能在壹個季節裏重逢......”(1991.5.2)

令劉湛秋沒有想到的是,1992年初,他突然收到了英子的絕交信,而去德國剛半年的顧城,也聯系不到英兒了。

劉湛秋那時候不知道,英子去投奔朋友顧城不是單純的投奔,顧城那時也不知道,在新西蘭和他壹起生活的英兒,在國內壹直有壹個情人,讓兩個人都想不到的是,李英為了綠卡,從島上獨自離開,和壹個50多歲的洋人結了婚。

顧城無法接受英兒走了的事實,他曾回北京尋找,依然未果。

英兒沒了,顧城崩潰了,他意識到英兒只不過把他當成出國的跳板,他喜歡的女兒國也不復存在,在顧城寫給英兒的最後壹封信裏,他寫道:“我請妳還是回來住好嗎?我喜歡妳和雷在壹起,勝過我…..”

後來顧城以三個人的故事為原型,開始創作《英兒》,在德國,由顧城口述,謝燁打字,他們花了四個月時間,完成了夫婦倆生前的最後壹部作品,顧城照例在封面署上了謝燁的筆名:雷米。

而此時的謝燁,也悄悄地找到了她的另壹個愛人。

1991年,謝燁在給家人的信中說:“我是真心想讓人都快活的,我從來都讓人愉快,但我不開心......木耳也是我的責任,只是我不像在過日子,人如果老在演戲,還能不累嗎......人生真是魚和熊掌之勢,對我來說永難全。”

李英來新西蘭的所有手續都是謝燁辦的,她對英兒管吃管住,默認這個女人和自己***享壹個丈夫,顧城不懂英文,無法和別人交流,什麽都不會幹,家裏所有事情都是謝燁壹個人操辦,自己的兒子還要交給別人養,在謝燁心裏,這年復壹年的生活,早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希望事事周全,卻難掩傷心。

1993年9月,顧城和謝燁壹起到了朋友顧曉陽的家中,謝燁拿出壹臺便攜式打印機,顧城對顧曉陽說:“我會寫小說了”,並讓謝燁打印出來看,那本小說就是《英兒》。

顧曉陽瀏覽了壹下,知道這是壹個有關男主人公與叫雷和英兒的兩個女子同居***處的故事。顧城說過,小說寫的都是真的,不會虛構,於是顧曉陽問:“誰是‘雷’啊?”顧城說:“是謝燁。”顧曉陽就不說話了,謝燁笑著說:“曉陽真老實,妳怎麽不問誰是英兒啊?”

顧曉陽偷偷問顧城:“真有英兒這個人?”

03

顧城頭壹天見到顧曉陽就說,家裏出事了。

他說,英兒跑了,謝燁在德國也有了情人。

有壹天吃過晚飯,顧城出外散步,回來時,謝燁正在打電話,壹見顧城進門,立即掛斷,顧城問誰的電話?謝燁說打錯了,這時,電話鈴響起來,顧城壹把抓起話筒,只聽那邊傳來大魚的聲音:“哎?剛才怎麽掛斷了?”顧城非常氣憤,他認識大魚。他氣得掐住了謝燁的脖子。

顧曉陽問顧城:“妳自己可以有倆媳婦兒,人家謝燁找情人為什麽不行?”

顧城說:“不壹樣,我對謝燁什麽都不隱瞞,可謝燁對大魚好,壹直瞞著我。”

顧城逝世二十年後,顧曉陽回憶起來,他依然清楚記得顧城跟他說這話的樣子。

大魚出現以後,顧城變得開始處處討謝燁的歡心,顧城不想離婚,他無法離開謝燁,顧城在創作時,都是他在口述,謝燁打字,顧城不肯學英語,他覺得只要謝燁學了就行,在顧城眼裏,他們倆是壹體的,他甚至從此開始喜歡他們的孩子木耳,但都無法挽回謝燁了,他突然變得舉足無措。

顧城留了四封遺書。

在給兒子木耳的遺書中,顧城寫道:“妳將來會讀這些話,是妳爸爸最後寫給妳的,我本來想寫壹本書,告訴妳我為什麽怕妳,離開妳,愛妳。妳媽媽要跟別人走,她拆了這個家,在妳爸爸悔過回頭的時候,她跟了別人。木耳,我今天最後去看妳,當馬給妳騎,我們都開心,可是我哭了,因為我知道這是最後壹次見妳,別怪妳爸爸,他愛妳、妳媽媽,他不能沒有這個家再活下去。木耳,好孩,妳的日子還長呢,留給妳的屋子裏有妳爸爸畫的畫,124號。妳爸爸想和妳媽媽和妳住在那,但妳媽媽拒絕,三木,我只有死了,願妳別太像我。”

<顧城與兒子木耳的合影>

1993年10月8日,大魚辭掉工作離了婚,如約登上了去新西蘭的飛機去找謝燁,同壹天,顧城揮斧砍傷謝燁,匆匆跑去和顧鄉說:“我把謝燁打傷了。”隨即自己拿了壹根電線,吊死在了樹上,數小時後,謝燁在醫院不治身亡。

04

顧城壹直對死有壹種渴望,他說:“中國人的自由是欄桿前的自由,只要我不承認界限,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在漢學家顧彬的文章裏提到:“顧城坦率地談到了他的危機,1985年前他想做壹個人,他還不了解世界,他希望像個孩子,相信靈魂和希望,並抱有回歸的願望,但世界變成了幻想,所以他認清了自己,以壹種超然物外的態度結束了思考,告別了社會,如果做人太難,太無聊,他也不願作為物,今後只想走鬼或幽靈的道路,作為影子自樂於飄渺中。”

在顧城身上,有孩子般的純真,也要殺戮者的極端,他的精神王國是壹種極端主義理想的,沒有人性基礎的理念,顧鄉曾說,他是很怕打鬥的,電影裏出現打架的場面他會遠遠跑開去。李英說,顧城說過男人成熟後會帶有壹種暴力傾向,這是顧城最痛恨的。

這樣壹個膽小的,不會打人,痛恨暴力傾向的顧城,會在家裏突然用腳踢自己的兒子,然後在壹旁口吐白沫,他還會拿著斧子上山坡,壹下壹下地砍樹,在他心裏郁結著,受刺激的時候,他砍了整整壹個星期。

那個時候他開始寫遺囑,他遲早會自殺,謝燁知道,所以她整日不安。顧城是隨時可以爆發的,悲劇只是壹個契機問題。

<顧城寫給英兒的最後壹封信>

王安憶後來回憶起昔日在香港大學見到顧城,“他有壹個說法引我註意,至今不忘。他說,他常常憎惡自己的身體,覺得累贅,壹會兒餓了,壹會兒渴了。當時聽了覺得有趣,沒想到有壹日,他真的下手,割去這累贅。”

05

八十年代是詩歌的黃金年代,以朦朧詩派為代表的北島、舒婷、海子、顧城被稱為“當代四大詩人”,那個時候不讀詩歌無以言,對詩人來說,真是最好的時光。舒婷說,在詩會上我最想念的人是顧城,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回到二十多年前,顧城謝燁逝世十天後,北島在《今天》冬季號寫下編後語:

“顧城和謝燁的離去令人震驚,這世界顯得更空曠。回想《今天》在白雪覆蓋的不足六平方米的農舍誕生的日子,已如此遙遠,中間隔著深淵。往事如駛離的大船,過去的我們與此刻的我們正在告別,互相辨認。死去的朋友們成為那船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