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在詩歌中的表現多種多樣:語言、表現、架構,內在的、外在的,等等。這裏,只就表現技巧層面,結合詩性意義的傳達,探討壹下詩歌的張力。
張力,是矛盾的表現,凡有矛盾的地方,就有張力存在。現試舉幾種張力形態:
反常關系構成張力。在現實世界中,“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與事物,事物與事物之間,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直接或間接的聯系。這些都屬於常規邏輯範疇。詩歌為了表達某種感情的需要,打破這種現世常規,利用反常邏輯,創造壹個假定性的藝術世界,從而形成詩歌的張力。例如,《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怨,
要休且待青山爛。
水面上秤錘浮,
直待黃河徹底枯。
白日參辰觀,
北鬥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見日頭。
青山爛,秤錘浮,白日現參辰,北鬥回南面,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而夜半見日更屬無稽。但這些不可能在詩中就成為可能,這種可能是反常的假定的可能。意思是: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妳才能把我休棄。這就構成了詩歌的張力:從藝術上的假定變為對生活的肯定,而此種轉換的審美動力源是這個婦女強烈的帶悲劇色彩的忠貞不渝的感情。
異質意象構成張力。詩歌由壹系列意象組合而成,意象的性質不同,它們的關系也各種各樣:或相對,或矛盾,或映襯……凡是異質性意象組合在壹起,它們之間排斥、否定、對抗,以及替代、轉化,形成既對峙又依存的緊張狀態,這就構成詩歌的張力。例如,張健的《鷹》:
站著,增加了山的高度
飛著,谷才有了內容
這是鷹的形象兩個側面:站著,飛著;壹靜壹動,兩者相對,彼此生發,不僅塑造了鷹的雄健的完整形象,而且賦予了它堅毅博大的靈魂和精神。這比單方面的描寫,內蘊要豐富、深厚得多。這就是張力效應。
又如,杜甫的《春夜喜雨》
野徑雲俱黑,
江船火獨明。
明與暗構成矛盾,矛盾的雙方互相對照,互相映襯,在壹片濃雲之外,江火明滅可見。這不僅造成了深遠的意境,而且迷朦有味。
再如,《詩經·采薇》:
昔我往矣,
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
詩中的環境與人是陪襯關系,人去的時候,是春風楊柳,回來的時候,卻是雨雪滿天。這種“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就構成了壹種張力,其效果是“壹倍曾其哀樂”。
具象與抽象構成張力。關於新詩寫作,胡適曾說:“須要用具體的做法”。詩當然要有具象,甚至以具象為主,因為隱蔽的感情要用具象才能表現。但也不能壹味的具象,具象在某種情況下要上升為理念,做到情理交融。特別是現代詩,由於大量智性的介入,更要求詩中具象與抽象有機結合。這種結合也造成詩歌的張力。例如,魏氓的《紀念碑》:
在心的位置
壹株以熱血澆灌的植物
生長中國的驕傲
這首詩以植物象征著紀念碑。“植物”是具象,“中國的驕傲”是抽象。具象之所以能夠聯系到抽象,是因為“在心中的位置”和“以熱血澆灌”。正由於具象與抽象的這種對峙中的和諧,使紀念碑意蘊莊嚴而深切。
又如,李白的《擬古》:
長繩難系日,
自古***悲辛。
詩人設想用長繩系住太陽的辦法留住時光,但這是辦不到的事。時光難留,這是自古以來人類的悲哀。“長繩系日”是具象,“悲辛”是抽象。兩者聯系在壹起,就透射出了壹種悲慨的智性之光。
類矛盾構成張力。類矛盾,是表面好象是矛盾,然而導向統壹的真理。外在的矛盾使人驚奇、不解,但當我們深入下去,弄清它的條件和情況之後,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種情況,正是詩的張力。例如,羅·拉法雷斯的《出征,贈魯卡斯特》:
親愛的,妳不要說我殘忍,
撇開妳純潔的胸膛,
寧靜的心窩,貞節的庵院,
拿起武器上戰場。
是的,我現在追求著新歡,
那是戰場的敵人,
我守護壹把劍、壹匹馬、壹個盾
用更加無邪的純貞。
然而今天我雖然變了心,
會使妳對我更崇拜,
親愛的,我要是不更愛榮譽,
怎能說對妳是真愛!
這首詩張力的形成,來自類矛盾。本來是很愛的人,突然說要拋下她去追求新歡,這顯然是壹種矛盾,但這是假象,詩歌進壹步發展,最後就點明題旨:“親愛的,我要是不更愛榮譽,怎能說對妳是真愛!”這不僅增加了詩的曲折,也使感情深刻化:從愛到不愛(類矛盾),再到真正的愛(導向實質)。
好的詩都存在張力。詩的張力,壹方面使詩人確切給出壹種意念,或者經驗;壹方面使讀者能夠有所感受、領悟,或者重建詩中世界。詩人不斷增強詩的張力,不僅使其富有更多的彈性,更臻於嚴密,又使詩不至於松散、虛浮和陷於混亂。應該知道,張力不是壹成不變的規律,而是壹種技巧的活用和創新。它是詩人運用各種媒介創造和顯現詩的情境或智境,以達到內容與形式之間的完整與統壹,從而使詩歌具有壹種生長性,即詩性意義,不因受時空限制而終止,而是不斷地在讀者心目中增殖。凡是亙古常青的詩,它的生長性不會因時光流逝而變弱。我們今天讀中外古代的優秀詩篇,仍可能產生新的感性,就是因為它們具有很強的張力。壹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詩永遠是“現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