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馬路像人心壹樣曲折遙遠。兩個孩子轉過壹道山嶺,山側有兩戶人家,有樓房也有平房,然後是壹道圍墻,藍色鐵門敞開著,孩子們走進去,院子很大,沒有樹木,顯得空曠。教室很冷,雖然掛著空調,可窗上卻沒有玻璃。有幾個孩子提水桶,擰開水龍頭;另壹些孩子們呼喝著,揮動鐵鍬、竹掃把,卷起騰騰塵煙。還有壹些孩子,在院子裏打鬧,人小拳頭卻狠,哭聲此起彼伏。
這壹場景,是2008年冬天,我在南太行鄉村親眼所見的。
那個小男孩,叫楊銳東,是我兒子,女孩是弟弟的大女兒甜甜。
這壹年的“十壹”,楊銳東隨我從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裏的軍營回到南太行鄉村,和他的甜甜姐姐壹起在本村小學讀書。前後不到幾個月,楊銳東的手背上長滿黑垢。周末的時候,我兒子和侄女甜甜、萱萱,坐在門前的荊條堆上,面西背東。我給他們拍了壹些照片,他們把頭擠在壹起,哈哈笑或保持各種神情。
這是壹戶普通人家,三排石頭房子,依次排列在壹面向陽山坡上。中間那座,大致修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有幾次,我站在屋裏,仰著腦袋,想從眾多長椽當中,找出寫有房屋建造年月日的那根,可它們都是黑色的,被煙火熏黑,那根有字的混淆其中,早就無從辨認。炕上,躺著壹個人,不管白天黑夜,他都躺著,偶爾吃些喜歡的東西,偶爾還要香煙抽,有時候歪著腦袋看家人說話,時不時也說壹句。
他叫楊小方,官名楊恩福。1946年3月14日出生。2008年8月23日正式確診為胃癌晚期。8月23日,弟弟帶他到邢臺市醫院檢查,住院沒床位,返回沙河。在壹家飯館,弟弟給他買了蛋糕,他吃了幾塊。起身時,他忽然摔倒在地。弟弟攙他走,他嘴巴壹張,吐出壹口鮮血。弟弟怔住,扯著嗓子哭,把他抱到醫院。
他昏迷,急救,蘇醒,吐血,壹口壹口,紫黑。我坐飛機到北京,當晚八點到醫院。母親和小姨叫我不要在他面前哭,反復叮囑。我壹句話沒說,快步奔到病房,推門,看到躺在床上輸液、臉色蠟黃的他。叫壹聲爹,又叫壹聲爹。趴在床邊,拉著他的手,來回撫摸。他看著我,眼神沈靜。晚上我坐在父親旁邊,沒睡,父親也沒有睡,不時翻身,撒尿。主治醫生指著紅色黏稠狀的器官,對我說,手術風險大。
母親回家,親戚們也都陸續散去,只剩下我和妻子、弟弟。我坐在父親病床前,撫摸他的手掌、胳膊。醫生征求意見說,要是不願意給他接尿,就插導尿管,妻子和我說不。我知道,男性插導尿管很痛。有幾次,父親尿到床單上,我給他翻過來。傍晚,母親來電話說,回來吧,人不行了就不要再浪費錢了!我沖下樓,到院子裏,責怪她。母親聲音小了,我覺得不應當對她兇。
醫生說父親最多能活三個月。在醫院,就只是輸液,沒有其他治療。父親說在這裏不習慣。我詢問醫生,醫生說,現在只能靠輸液維持了,家裏可能方便些。父親也說,回家好。我讓弟弟照看父親,到外面找了壹臺車,買了壹些他喜歡吃的東西。收拾好東西,我把父親抱上車。
父親很虛弱,我和弟弟分坐兩邊,用手臂抱著他。
進入南太行山區,忽然之間,烏雲奔縱,大雨如註,到處迷茫,溝坡水渾。到家,夕陽清新,山川幹凈。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裏擺了壹張沙發,又把側屋的木床擡出來。就讓父親在那裏輸液,把藥瓶掛在樹幹上。
中午,日光暴烈,樹下仍舊陰涼,有風吹來,蟲子從樹巔不小心摔下。我給父親照了壹些相片。父親很配合,笑著,他喜歡照相。我們都知道,這次照相和以往有著本質的區別,但父親笑著。我背轉就哭。再壹天上午,我找了壹臺車,帶上父親、母親,在這裏陪護的妗子、弟媳,還有楊甜甜和楊萱萱到五十裏外的風景區長壽村和京娘湖,對著已然葳蕤和清晰的懸崖青山,峽谷藍水、蔥郁植被,給父親照相。其中壹張,父親站立的姿勢讓我想起屈原(好像在某個書本上看到過那種姿勢)。我和父親照了幾張合影,此前,我沒有想到和父親壹起照相,總覺得,他還年輕,不會有什麽事情。可現在,壹切都突如其來,真是始料不及,心疼無力。
夕陽正在下落,龐大的陰影與余光照耀的山嶺形成鮮明對比。
父親又要抽煙,我不忍心反對。從小到大,我記得父親的喜好好像只有炒花生、抽煙和吃點肉。我買了幾條高檔香煙,放在抽屜裏。他枕邊沒了,就再放壹盒。
兒子在我曾經的小學讀書,他小學壹年級,楊甜甜是二年級。姐弟倆上學放學壹起來去。2008年11月底,給父親輸液有些困難,紮不進去或者找不到血管,有時候需要紮十幾二十次。四處找醫生,但還是沒有醫生願意來。
我守在父親身邊,看針、給他接尿倒尿、擦鼻涕。隔幾天,給父親刮胡子、洗腳、剪指甲。父親疼得厲害,我給他打鎮痛藥。
半個多月後,我帶兒子返回單位,重新把他送到單位的子女學校。春節前兩天,我再次請假回家。我和兒子乘坐嘉峪關到北京的列車。壹路上,他玩,我看書。晚上到北京,轉到西客站,我看還有時間,想帶他去肯德基。兒子拉著我的手說,爸爸,不要吃飯了,車不會等咱們的。我說,沒事的,能趕上。找座位坐下,兒子卻帶著哭腔壹再說,爸爸,走吧!我說妳餓不?兒子說餓。我說吃點東西就好了。兒子還堅持說,爸爸走吧,走吧爸爸,車走了咱們就回不去了。
車廂出奇的擁擠,行李包沒地方放,堆在腳下,兒子熱出壹身的汗。後來和接我們的小牛叔叔站在廁所裏,再後來兒子倚在窗臺上睡著了。我看著他蜷縮的小身子,覺得心疼,眼淚嘩嘩往下流。到家裏,父親看到他的大孫子楊銳東,格外高興,呵呵笑,說,銳銳,爺爺想妳!
父親的精神狀態壹直很好,也不糊塗,說到什麽都反應敏捷。為此,我懷疑是不是誤診了。我摸父親的胸脯,什麽也沒有,只小腹處有壹串硬疙瘩。我想再次到醫院給父親做壹次檢查。詢問鄉裏的醫生,他說,妳父親的腫瘤是良性的,就是發現得太遲了,臟器都粘連在壹起了,車再搖晃,說不定連家都回不了!
大年三十上午,再次給父親刮胡子,洗臉、手腳、擦身子。父親說,他不能坐,暈得很。淩晨,母親和弟媳包餃子。父親躺在炕上說,不要給我磕頭了啊(鄉俗,不能給躺著的人磕頭拜年)。我拿著鞭炮,和兒子在院子裏燃放。我買了好多兩響(壹次爆響後另壹部分騰起數百米後再爆響壹次),兒子只燃放安全的,和甜甜壹會兒竄到這裏,壹會兒奔到那裏,就像我和弟弟小的時候。
我們特意給父親包了壹些羊肉和豬肉餃子,用小鍋多煮了壹會兒。父親說好吃,壹連吃了七個。我帶兒子給母親磕頭拜年,然後和弟弟,帶著楊銳東和楊甜甜,到壹嶺壹河之隔的村裏,給本家長輩磕頭拜年。河結冰,我背兒子,弟弟抱楊甜甜。到村邊,看到我出生的房屋,門扉緊閉,冷寂若無。
老人都會給來磕頭拜年的孩子糖塊,還有五毛、壹塊、三五塊的壓歲錢。兒子不要錢,只要鞭炮。他們說,這孩子,長得真俊。兒子也和我壹樣,單膝跪地。這種風俗我壹直覺得不好,可能是封建遺留,到現在還沿襲著。天色微明,我們轉完最後壹家,回家時,朝陽從山嶺噴薄而出,格外新鮮。
回到家裏,父親仍舊躺著,有壹些人,陪他說話。
兒子找了壹只紙箱子,把別人給的鞭炮放在壹起,滿滿的。又拿了大的,讓我幫他燃放。他和甜甜壹起,躲出好遠,捂著耳朵看鞭炮轟鳴。初二,我和弟弟先後去妗子、小姨媽和幾個表哥家拜年。我對弟弟說,親戚們越來越少了,兩個舅舅沒了,大姨也沒了,兩個表哥、壹個表姐也沒了。忍不住黯然神傷,想到父親,嘆息壹聲,心裏像塞了壹團破棉絮,又像充氣的輪胎,鼓脹得要爆破。
元宵節後,空氣溫熱,也常出現大霧。我守在父親身邊,壹會兒叫壹聲父親,父親都會答應,但極少說話,沒有壹點沮喪和其他不好的跡象。幾天後,父親竟然主動要吃東西,也有些便秘。母親摳,我在壹邊接。讓人從市裏超市捎了壹袋塑料手套。我想,這就是好現象,說不定,奇跡會在父親身上發生。可是,奇跡從不眷顧普通人。這時候,學校也要開學了。看父親狀態依舊很好,就訂了返程票。臨走的那天早上,父親擡頭看著我們,流了眼淚,聲音清晰地對楊銳東說,銳銳,這壹走,就再也見不到爺爺了。兒子說,不會的爺爺,我放假了再回來看妳。我哭,和父親作別。到邢臺,打電話給家裏,父親聲音依舊,叮囑我們路上帶好孩子。能回來再回來。
2009年3月8日上午,弟弟打電話說,父親快不行了!我急忙請假,打車到酒泉,乘上開往北京的列車。晚上,弟弟打電話說父親不在了。坐在黑夜裏,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弟弟又來電話說,父親又回來了。我高興了壹下。母親說,恁爹就是等妳來,壹會兒往門口看壹下。我心緊縮,嫌列車走得慢。
淩晨,電話又響,哭聲壹片。小姨媽接過電話說,恁爹的壹只眼沒閉上,壹直在等著妳回來!我在晃動的黑暗中叫了壹聲爹。到北京,再轉邢臺,淩晨四點趕到家裏。父親已穿戴整齊,戴著瓜皮帽,直直地躺在嶄新的被褥上。我撩開他臉上的白紙,發現父親臉變小了,也白了,沒有壹根胡子。左眼確實沒閉,眼仁還是黑的。
我想哭,可哭不出來。妗子、表嫂等人坐在炕上。小姨媽說,開始,俺都以為恁爹糊塗了,壹直叫妳名字,實在沒法兒,就指著妳弟弟說,獻平回來啦!父親擡頭看看,說,哪兒啊,是老二,不是老大。妗子補充說,父親到死都不糊塗,是個奇跡。我聽著,坐在父親頭側,悶頭抽煙,嘆息。我知道,這時候,最好是扯開嗓子大聲哭。
自從父親生病,我就腹腔氣流鼓蕩,胃脹,疼。到這時,我還是那樣。坐到天亮,幫忙的人和親戚們都來了,我們穿孝衣戴孝帽,把父親遺體擡到橫放在屋地的門板上(左邊門板),跪在前面,不斷給父親點香,把香煙插在裝著沙子的碗裏。其他人放聲哭,我和弟弟始終沒有哭出聲來。母親說,妳難受,大聲哭出來就好了,哭吧。我忽然扯嗓子哭了,我叫爹,胸中有雷,想把嗓子喊破,喊出血。我壹邊哭,壹邊喊,俺的好爹啊!
父親安靜地躺著,蠟燭、柏香繚繞,父親壹動不動,下巴脫落了幾次。母親反復給他合上。夜裏,我從地上看到父親未閉的左眼,身上襲來壹絲寒意。想到未能見父親壹面,他會怪我的,也肯定很遺憾。母親說,這沒辦法,是命。第二天下午,有人拉來了棺材,幾個人壹起,把父親放進去。我走在前面,哭叫。楊銳東沒有回來,招魂幡只有我來替他打,懷裏抱著父親的遺像。
穿過兩座村莊,到麥場,靈棚已經搭好,放下來,天就黑了。請的歌舞團開始調試音響,接下來,是三三兩兩的人,看那些女的在臺上唱啊扭啊。我憤怒!人死了,最需要的是安靜。父親生前沒有如此榮華,甚至連壹次生日都沒有過過。我覺得這種風俗極端惡劣,不尊重亡靈,也不尊重悲傷者。還有那些前來觀看的人,好像都很快樂,其實,每個人也都知道,人生的最後,都會像父親這樣。
我趴在父親棺材前,忽然聽到雨聲不間斷地落在靈棚上。漫天的雨,從黑的天空飛速下落。我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1998年6月14日,奶奶去世時,天也下大雨,父親和弟弟泡在水坑裏,給奶奶守靈。父親去世這晚,也有雨,我覺得這是上蒼用下雨的方式,表達對父親的憐憫。有人幫忙拿了塑料布,蓋在靈棚頂上,除了父親,其他都在雨中,可我願意雨再大壹些,把我和弟弟淋濕。
父親永遠躺在那裏了,村莊外圍,荒野之中。以前,每次回去,都要抽空去給爺爺奶奶燒紙。現在,父親也躺在那裏了。他背後,是斜坡,坡上蔓草披拂,柿子樹和核桃樹正在煥發生機。前面,是閑置的空地,再向下,還是田地。其他各處,也還有壹些單獨或成群的墳頭。
下葬時,我和弟弟,趴在地上哭。後來,我拿了鐵鍁,按照他們的安排,跳在父親棺材上,從左邊鏟了壹鐵鍁新土,蓋在父親身上。再後來,是他們,用土,把父親全部埋住,並隆起墳堆,用石頭壘了墓頭。回到家,幫忙的人要吃飯,我又堅持炒了十幾種菜肴。幫忙的人去喝酒,我坐在家裏,看著父親的遺像。他還是那樣子,不動的表情似乎活起來了,看得我心裏發顫。
弟弟在喝酒,壹杯壹杯喝,還說,哥,妳也來吧。我甩了下手,沒理他。第三天,去給父親修理墳頭,又哭,我用頭砸地面。小心修整齊平墳堆,還把柳枝向深裏插了插,我希望它們能長成大樹,永遠和父親在壹起。
第七天晚上,我睡在舊年房裏。夜風把拼命復蘇的茅草吹得響徹窗欞。我蜷縮著,像害怕夜間動物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麽,又似乎什麽都害怕。弟弟說,放心吧,啥事也沒有的,是爸。親人不會害自己人,他回來看我們。夜越來越深,所有聲音都隨著風的停息而烏有。我還沒睡著,只覺得四下空曠,似乎置身於巨大的洞穴,到處詭異,就連窗欞外的彎月,也表情復雜。
我對母親說,我想給父親立塊碑,壹邊拿出早就寫好的碑文和幾句詩歌。舅媽說,不能單獨立碑。我驀然怔了壹下,立馬覺出了這句話裏的意思。再壹次離開家鄉的時候,乘車看到父親躺倒的地方,又忍不住哭。走出好遠,再回頭,只見山川依舊蒼茫,春風浩蕩,大規模的草芽,使得南太行的龐大山野和蒼茫人間,又壹次蔥蘢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