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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海平
內容提要
陳敬容的詩歌是用跳動著的生命符號鑄寫的生命與新生的贊歌,同時也形成了詩人生命、人生的真實寫照,貫穿了社會文化與生命態度對詩歌的特殊關照,體現了詩人對生命、時代及生命文化的“新鮮焦渴”與感悟。本文主要從生命詩學的角度,對陳敬容的人生歷程、詩歌創作等方面的情況進行了嘗試分析,認為詩人在詩歌作品中顯示了自己生存和生命的“焦渴”意識,蘊含了詩人對於人生、生命、自我、宇宙、愛與愛情、友誼等方面真諦執著而熱烈的追尋與把握。
關鍵詞 陳敬容 生命詩學 生命意識 焦渴與追求
在我國的現代詩歌史上,有壹個將中國新詩推向中西詩意融匯新高潮,從而推動新詩現代化進程,為新詩創作作出可喜探索與貢獻的詩派——“九葉詩派”。九葉詩派可以說是壹個既老又新的詩歌流派,因為相對於詩人較早的自覺創作,九葉詩派的成名卻是壹件“新鮮”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事情,而且因為有些作家的早逝,有些作家藝術創作中心的轉移,整體上人們研究的並不多,在許多的文學史中只稍微提及而已。評論界認為,“九葉詩人”當年將時代課題、民族憂患與個人經歷有機結合,著力呼喚壹種“沈默中生長的力量;在藝術上,註意借鑒西方艾略特、葉芝、奧登等現代詩派的某些表現方法,運用象征與聯想、幻想與現實的滲透,力求在詩中體現智性與感性的融合,達到人生與詩意疊合的效果”,因此有人稱“九葉詩人”是“中國式的現代主義”[1]。
作為“在中西詩意結合上頗有成就、因而推動了新詩現代化進程的重要女詩人之壹”[2],九葉詩人陳敬容不但自覺追求新詩的藝術,更是用心、用生命譜寫她對詩歌的理解,用詩歌譜寫生命的暢想曲。“我有渴意,而且又不絕地尋找著渴;當我找到焦灼的渴意的時候,我同時也就望見盈盈的滿溢了”(《渴意》)。陳敬容的詩歌在人生與社會的矛盾沖突中顯示了她對生命的全新領悟及對新生活、新生命的極大期盼。有研究者這樣認為,陳敬容的詩“是真切的生命體驗,是敏銳的生命感覺,是生命搏鬥的過程,是精神超越的記錄”[3],對於詩人及其作品而言,這種評價還是比較恰當的。本文試圖從生命詩學角度探討陳敬容詩歌內在永恒的生命追求意識,為九葉詩人的研究做番微薄的嘗試。
壹、生命詩學與九葉詩人創作
綜合多種觀點,可以這樣說,生命詩學是以生命作為根基,從生命出發來思考和闡述詩的本質、作用乃至技術的壹種詩歌理論。中國現代生命詩學是在20世紀的新文學運動中產生、並在20世紀中西文化的碰撞與交流中獲得充實與發展的。
五四時期郭沫若、宗白華、田漢等在西方詩學影響下張揚起了生命詩學的旗幟,其中郭沫若認為“生命是文學底本質,文學是生命底反映。離了生命,沒有文學”,他反對詩的社會功利性,十分重視詩人人格的創造,還不避諱靈感這壹詩人生理現象的存在;宗白華在柏格森創化論的影響下論詩無不以生命為本;田漢則接受了日本文學家廚川白村等人的苦悶象征說,接受了文藝的根本在於生命的觀點。三四十年代胡風、馮至、唐湜等從不同的路向豐富和發展了生命詩學的內涵,其中胡風強調詩與人的統壹,強調詩歌內容形式同生命機能的關系,而馮至則把存在主義引進了中國生命詩學的建構,唐湜則把生命的意義引進到了詩歌意象的討論之中。到20世紀末,生命的無意識與神性被引入到中國詩學的體系中,這兩者的融合為中國現代詩學的自我圓成提供了壹個基本的理論框架[4]。
很明顯,中國的生命詩學遠遠超出了傳統詩學言誌和緣情的指導原則,它深受以叔本華、尼采、狄爾泰以及弗洛伊德為代表的西方美學思想的影響,尤其是狄爾泰把文學創作(詩)與生命“體驗”聯系起來進行闡釋對中國詩學影響較大。狄爾泰認為,詩是解開人的歷史性生命之謎的中介,因為詩可以通過體驗反思生命,他還以想象力的描述和分析作為他的生命詩學的基礎,突出了想象的詩化生命和體驗生活的審美價值。狄爾泰認為詩體驗的主要內容是詩人對生命意義的反思,正是基於想象力的創造性及其所創造的新世界,詩和藝術才能有解放人的巨大作用,使人超越現實,反思生命的意義,解釋和澄明生活的巨大審美價值[5]。
在九葉詩派中,絕大部分詩人受到中外文學藝術家上述思想的影響,他們在與遠方詩神即西方現代詩學的遇合中[6],找尋到了壹個“回來的世界”,九葉詩人以具有主體意識的“自我”為核心,向外輻射來感知世界的存在,社會現實的激變,歷史時空的交錯更移,他們把對現實生活的感受提煉升華為“詩的經驗”,同時在自我與現實的矛盾中體驗生命的各個側面與內質[7]。
九葉詩人陳敬容詩歌的藝術風格“糅合了中國古典詩詞的表現傳統與外國現代詩的寫作方法”,“既繼承了中國古詩感性抒情的特點,又汲取了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註重思想的知性精神”,“體驗與思想、情緒與意象、韻律與節奏是渾然不分的”[8]。在詩歌創作中,陳敬容不但在個體生命方面追求永恒的“焦渴”體驗,還對社會、歷史、宇宙等事物充滿了感性與理性的生命體悟和理解,不但在內容方面尋求各種突破,在詩歌的形式等方面也不斷追求著完美。她在不斷的追求中體悟生命的真諦,在“焦渴”中體味著“豐滿”的感覺,在生命詩學中調控著鮮活的生命意識。
二、生存的磨難與孤獨的焦渴
郭沫若在他的生命詩學中認為,詩不是做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他在《三葉集》中說:“我們的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的純真表現,生命源泉中的流出來的Strain,心琴上彈出來的Melody,生之顫動,靈之喊叫,那便是真詩,好詩”[9]。陳敬容受益於生命詩學的內在意蘊,她的詩大多數是生命的自然流露,只要展現她自己的生命,便是詩。人的生命表現在實際社會中便是個體的生存,陳敬容詩歌中較為奇特的內容便是那不絕的渴意——對生存和生命的焦渴,而這也正是詩人不平凡人生歷程的集中體現。“我想望壹切:壹切我只在書本上讀到過的美麗的鄉園,我都想去;壹切我沒有聽到過的可愛的音樂,我都想聽;壹切我沒有嘗味過的奇異果子,我都想嘗味;……我要嘗受多樣的歡樂,多樣的痛苦,我要吸盡生命所能給予我的蜜汁和苦液”(《月夜》),可見,焦渴是她生命存在的外在特性,是她生命流動的內在的驅動力,也是她生命充溢的源泉。
人類有各種需要,這是藝術家在各自領域藝術創造的原始動力和源泉。詩的活動的起點,始終是壹種生命體驗[10]。藝術創造活動離不開真實的社會生活,生活原型在經過作家的典型塑造以後,才能成為“藝術的真實”。詩人的生活經歷為詩歌創作提供真實的感覺與豐富的素材的同時,也為詩人的藝術創作營造了極佳的情境氛圍,也“藝術地再現”詩人的人生歷程、情感、心智等方面的內容。詩人在各種原始需要的動力支配下,通過創作,在藝術作品領域呈現出生命需求的體驗。而需求必將帶來各種磨難和考驗,從而更加深化了生命需求的艱巨性。陳敬容的詩歌在個體苦難的生活經歷基礎上,真實地展現了詩人的生活畫面,同時挖掘了詩人的內心思考,體現了詩人對個體生存磨難焦灼不安的生命體驗。
從1917年9月2日出生到1989年11月8日去世,陳敬容經歷了人生極不平凡的進程。由於家庭的不幸因素,陳敬容過早地參與到了成年的生活,也讓她過早地領受了生活艱辛帶來的苦悶。為追求自由人生,她背井離鄉,千裏北上求生求學。他經歷了多次不幸的婚姻,從事過不同的工作,最終獨自帶著小孩生活和工作,直到1973年因病退休。正因為如此,陳敬容的詩歌從壹開始就不同於壹般平常人的“為詩歌而詩歌”的平庸,她的詩作遠離了壹般少女詩作所體現出來的過多的浪漫與溫情,體現更多的是對苦難的咀嚼和回味。苦難不堪回首,但它恰恰是成就壹個詩人非凡人生的催化劑,也是陳敬容詩歌內容帶生命體驗的極佳的外部環境與素材來源,在某壹程度上豐富了詩歌的題材,促使了陳敬容詩歌內容“焦渴”的意蘊。正如家庭和社會環境鑄就了裏爾克自動心靈孤寂的性格和耽於沈思的氣質,陳敬容也因此在她的詩歌藝術創造中遇到了沈寂、孤獨的感覺。
孤獨或是壹種生活方式,或是壹種心理體驗。孤獨是自己為眾的人生理想得不到實現和肯定,而又不能轉向為己的人生標準或放棄自己的個性和追求以與流俗合而為壹的價值沖突,由此導致了藝術家失衡的情緒表現。咀嚼孤獨不是藝術家們所自願的,但是孤獨孕育了藝術家的創造動力,正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無法溝通,創造的沖動才加倍的強烈,而“孤獨又造就和促進了他的獨創性的發揮”,“孤獨的氛圍是藝術家自我反思的最佳氛圍”,“只有在孤獨中才有精神的自由。孤獨為藝術家提供了自我觀照和發展個性的最佳環境”。[11]從詩經開始直到當代詩歌創作,孤獨可以說是壹個極其重要的永恒主題。所以伴隨個體生存的磨難,陳敬容在詩歌中體味著孤獨、沈寂甚至是迷茫的特殊感覺。為了生存她“孤軍奮戰”,她說“我,壹只孤鳥。/我的祭燭/寂寞地顫動”(《遙祭》)。在人生的戰場上,她感到疲憊,她甚至感到自己就像“垂折的翅膀,下落的船帆”需要安息,“永遠地沈默——/永永地/安息於絕望的沙塵。”(《安息》)在“靜夜”中,詩人就像壹顆“孤星搖落了/絕望的凝睇”心神不定,在人生和社會的“漫漫長夜”裏,忍受著寂寞的煎熬。
但是值得壹提的是,詩人沒有刻意去回避、討厭這種孤獨感覺。正如九葉詩派另壹位女詩人鄭敏所說,在蕓蕓眾生之中,詩人是最寂寞的,但“寂寞會使詩人突然面對赤裸的世界,驚訝地發現每壹件平凡的事物忽然都充滿了異常的意義。寂寞打開心靈深處的眼睛,壹些平日視而不見的東西好象放射出神秘的光,和詩人的生命對話”[12]。很明顯,陳敬容也受到這種觀點的影響。她充分認識到自己生活中存在的孤獨氛圍。在孤獨中,詩人可以“盡情”地享受自己的時光,“清靜”地想自己的事情,甚至於可以“默默”地咀嚼、體味孤獨帶來的痛楚。在《夜客》中,詩人就認為枕下“有長長的旅程,長長的孤獨”,冷夢、寂寞的感覺縈繞在她對“夜客”期盼上。她望著“壁上的影子在嘆息/幻想裏湧起/壹片大海如鏡,/在透明的清波裏/諦聽自己寂寞的足音”(《黃》),她只有在“《靜夜》” 裏掬起“壹枕記憶”。但是,詩人在“長長的靜靜的日子”裏,最愛的是“單色的和寥落的生”(《斷章》),“單色”成了詩人生活的主色調,詩人對由單色調引起的“孤獨”沒有憤恨,反而是“愛”,這體現了詩人對“孤獨”內涵深刻的獨到的理解,這是少女特有的寂寞與孤單,“沒有騷動,沒有怨恨,只有雅靜與平和”,女性特有的心理“反映在詩中表現出具有壹種自滿自足的情韻”[13],可以這樣說,詩人沒有絕望,痛苦對她的人生只是壹種磨練,由於種種原因,詩人沈浸在孤獨的思緒中,對人生“孤獨”也充滿著壹種特殊的“焦渴”。
與詩人生存環境的多樣性、復雜性以及“孤獨的焦渴”相對應,陳敬容的詩格調上有時高漲,有時低落,有時平靜,這在她創作的不同年代可見壹斑。整體上而言,在人生歷程中,陳敬容為了追求愛情、幸福與詩歌藝術,在詩歌創作的第壹階段,她深受波特萊爾、裏爾克、戴望舒等人詩歌藝術的影響,在現實生活陰影的籠罩下,詩風的“現代派”特色較濃;在詩歌創作的第二階段1945年,陳敬容在經歷了人生與社會生活水與火的鑄煉以後,變得堅強起來,她拋卻了軟弱和悲傷,在理性地認識事物的同時,對壹切新事物和感覺充滿了“新鮮的焦渴”。而在陳敬容詩歌創作的第三階段,詩風正如她本人壹樣變得越加成熟和穩定,她在“焦渴”地追尋壹切新鮮感受的同時,也找到了“生命的滿溢”的感覺,實現了人生與生命體驗的升華。
三、人生真諦的熱切琢磨
生命元素在陳敬容的詩歌中是壹個很重要的意象,而自我是生命的外在形態。在不同的創作年代,詩人通過許多具有生命特質的哲理詩,采用象征等多種手段,對人生真諦、生命意蘊和新的自我等進行了急切的嘗試性的把握和理解。
1、自由人生的期盼
首先,陳敬容對於人生進行多方面、多角度的“沈思默想”。新時期的女作家們常常從各自的人生經歷和經驗出發,集中體會和思考人生價值、生命意識等方面的話題,表現女作家們進取的人生和向往現代文明的生命意識。作為現代著名的女詩人,陳敬容在她的詩作中也作了不倦的努力。
在詩人艱難的旅程中,她最先考慮的是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歸納起來基本上還是男性的歷史,尤其是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女性只是性別的象征,只是男人的附屬物。生活在壹個不幸的家庭中,她不願意象母親這樣“偉大”的女性學習,她要抗爭,要去尋找自己獨立的人格。為了自我意識中的藝術和人生,詩人經歷了生活的艱難曲折,經受了感情的反反復復,雖然也有過迷離和仿徨,但她始終是清醒的,充滿激情和渴望的。她深知人生旅途之艱難,只有 “掙紮”、“遠望”,只有“想望的喜悅”、“忍耐”旅途的“苦”,才能讓力量“蛻化成壹條陌生的路途”(《路》)。在《致革新者中》中,詩人冷靜地分析了人生歲月中存在的“電閃雷鳴”、“驚恐和悲嘆”等艱難險阻,“那只不過是大自然短暫的景象”,熱情地謳歌革新者“探尋”、“呼喚黎明”的自覺行為和精神,只有清醒地意識到“叢莽中總會有荊棘,也難免有泥濘”,才會讓詩人坦然面對各種困惑和苦難,“開路人擦掉血擦掉汗,默默地前行”。而“艱難地生長”的“每小塊土地”在經歷“炎陽的烤炙”和“暴雨的沖刷”之後,“有壹天忽然接壤/連接起來的大片土地/鋪滿了新鮮陽光”(《森林在成長》),這就是生命覺醒、努力抗爭、團結紛爭的結果。正像“眾多生物裏”微小的“蟬”,“會飛會鳴之前,多時蟄居泥土中,/年年春夏有陽光把泥土曬得酥松,/有雨露餵養,幼蛹長成了飛蟲”,“正如妳,詩人,用火焰般熱情,/固執地在生活的海灘/拾取珠貝”(《蟬》),這就是詩人對個體生命存在意義的理解。只有如此,詩人才不會荒廢青春和藝術,藝術家才能更好地創造藝術的新生,詩人也正是在這樣自覺的藝術創造中實現著更有意義的人生價值。
在追求人生目標和藝術創新的道路上,為了保持覺醒的生命創造意識,陳敬容要求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不能迷戀自己,不應該愛上空幻的影子,也不能喪失自己,而要不斷尋求。既不能像古希臘神話裏的美少年臨流自照,形化而音存,也不能像神話中的女神戀慕美少年不遂,終至憔悴而死。她認為,人生之路是人類自己踩出來的,“有人走過來,有人走過去,/路收斂所有的足跡”(《路》)。她堅信真理,“任人說方不是方,圓不是圓/我知道真理不同妳翻臉”(《贈送二章》),“因為活著,我們才眷戀這世界”(《夜想》),所以“寂靜中有我的矚望”,應該“永遠追趕”(《矚望》)。
其次,詩人對生命的真諦進行了不倦的探索。經歷了人生旅程的“歡樂”和“辛苦”,陳敬容的詩歌創作展示出現代女性對自由人生、生命的把握與思考。
在陳敬容的經典詩篇《珠與覓珠人》中,詩人形象地表達了新生命在孕育過程中的苦難和在“破殼而出”之前的急切盼望。很明顯全詩體現的不是壹個觀望者的心態,而是壹個渴求者的情思。舊的生命軀體中內含的新生生命——“珠”所等待的是探索真理、認知真理的“覓珠人”的到來,她所等待與焦渴的是舊生命的 “逝去”與新生命的升華,體現著詩人對生命內在意蘊的深刻理解。“珠”本身並不是“天生麗質”,它或許是壹顆泥沙不慎進入到了蚌殼,也或許是河蚌內部的某種物質的“變質”,總之在蚌殼中形成了這麽壹顆“珠”的形體。在變成真正的“珠”之前,它已經承受了“許多天的陽光,許多夜的月光/還有不時的風雨掀起白浪”,它經歷了不知多少的“人生”的風風雨雨,正如詩人經歷的人生苦難,也正如祖國母親經歷的血腥風雨,“珠”對“覓珠人”的焦渴與追尋也恰是覓珠人對新鮮生命的追求、對祖國新生的苦苦追尋!這幾個意象是多麽的連貫、相通,壹氣呵成。
未出殼的“珠”永遠不會讓人見識“她”的光輝與價值所在,只有經歷“破殼”的“陣痛”,才能真正完成“珠”的質的變化,經歷了人生的磨煉,“珠” 默默地等待,它收受了所有外界給他的“營養”轉化為自己的珍珠質地,它在尋找壹個時機,“不在不適當的時候閃露”,“它知道覓珠人正從哪壹個方向/帶著怎樣的真摯和熱望/向它走來”,這正是舊的生命轉化為新生命之前那最難以忍受的煎熬——如同母親在分娩之前的陣痛,但如同劃破夜空的晨曦,黎明的到來、新生命的到來、新的時代的到來是任何勢力所無法抵擋的,在最關鍵的時刻,“珠”“莊嚴地向生命/展開,投進壹個全新的世界”,在經歷了“苦苦的沈埋”、長時間的“收受”、難熬的“陣痛”與“焦渴”以後,新的生命產生了,舊生命轉變成了新的生命。詩人深深地體會到,人生主要不在於“苦苦地追尋”所帶來的苦痛和煩惱,“它知道最高的幸福是/給予”,是像“珠”壹樣綻放光芒,給人類以光明和光艷!這也正是陳敬容壹生既辛苦又歡樂的旅程的集中深刻體現,她用心和血“鑄煉”、“創造”,留給後人以豐富的精神和文化遺產。
2、戀情、友誼的自問
愛是藝術家的最大財富,也是他們最大的特征之壹。個體生命歷程少不了愛情的甜蜜與煩憂。對於女性來說,愛情是她們人生實現的重要方面,也是她們生命的強大支撐點,“女作家對於愛情的摹寫,體現了現代女性的精神生活;他們的精神期待,又證實了他們精神的富有與生命的充實”[14]。但是,對於九葉詩人而言,愛情不單是美好的感覺,還有孤獨寂寞和虛假的成分,因而也有著批判的色彩。在穆旦代表作《詩八首》中就有詩人對愛情的現狀與本質的思考:“我們同行在緩緩的河上,/但是誰能把別人,/他的朋友,甚至愛人,/那用誓約和他所在壹起的人/裝在他的身軀裏,......感覺他的心所感覺的/恐怖、痛苦、憧憬和歡樂呢?”(《寂寞》)
對愛和愛情的期待與把握是陳敬容詩歌內容的壹個主要方面,她說:“我愛壹切,我對壹切感到驚奇。……每壹朵花招至我底盼顧,每壹顆果子逗引我的食欲”(《獨語》)。愛壹切,才會真正地理解壹切,才會產生真正的感情,也才會在詩歌中產生藝術的靈感。在陳敬容的詩中,愛情的確是令人向往的,為了追尋藝術和愛情,她從西南方的壹個小縣城,來到北方的大都市,再輾轉到達西北。在多次的愛情經歷過程中,陳敬容經受著人生另壹種痛苦——在迷茫中前行。艾莎多拉 ?鄧肯曾經慨嘆:“我的生活只有兩個契機——愛情和藝術——而愛情常常毀滅藝術:藝術的迫切要求又常常給愛情帶來悲劇的結局。兩者不能協調,總是不斷地鬥爭。”[15]為此,帶著少女的羅曼蒂克,陳敬容經歷了壹次又壹次刻骨銘心的情感歷程。她同樣有渴望和信心讓愛情給自己力量,“妳的海上許會有/驚險的風濤”,但詩人還是希望“讓我的船帆/沈浮於妳的海中”(《帆》),甚至也有對美妙愛情及感受的“向往”敘寫:“我們避雨到槐樹下,//我們手握著手,心靠著心,/溪水默默地向我們傾聽”(《雨後》),這是對美妙愛情的傾心追求。雖然在經歷了感情的波折以後,詩人對愛情也感到困惑,甚至悲哀,“我的心在夜裏徘徊,/夜伴著我,/我伴著不可知的悲哀”(《夜歌》),美好的歲月已經過去,詩人只有感嘆“唉,親愛的,它已經過去了!”(《逝影》)她甚至心灰意冷, “關上那些窗吧,那些窗,/別向黃昏了望”(《安息》),她責問自己的“騎士”,為什麽“用我的鮮紅的心,/塗上壹些更紅的謊言”(《騎士之戀》)?但是在傷心絕望的時候,詩人還是渴望與等待著新的愛情的到來,“假如妳走來,/在壹個微溫的夜晚/輕輕地走來,/叩我寂寥的門窗”,那麽“我將從沈思的座椅中 /靜靜地立起,/在書頁裏尋出來/壹朵萎去的花/插在妳的衣襟上”(《假如妳走來》)。很明顯,即使詩人因為愛情而受到傷害,她仍然認為愛情是人類最為美好的感情之壹,因而仍舊對愛情等美好事物充滿憧憬,她不沈湎於懷念過去,更多地懷念“不可知的未來的日子”,她尋找著“新鮮的焦渴”(《新鮮的焦渴》)。
友誼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詩人從各種不同的友誼的體味中探尋美麗的友誼生命之樹。在詩人眼裏,友誼是壹種特殊的令人向往擁抱的感覺,“有的親切溫暖,/如春天的雨滴,/帶著愉快的惆悵”,“有的在長久的失散後/互訴著懷想,/互訴著感傷”。在孤獨的人生旅程中,因為友情的存在,壹切將會變得十分美好,“在多樣的友情的草原上/我也有太陽也有星光”(《友情和距離》)。在《寄霧城友人》中,詩人和朋友熱烈地討論著人生:“唉,妳霧城中的友人,/每天看濃霧看大江,/辛苦的靈魂,可還有憂患生長?”他們壹起探討著時間歲月與人生的關系。在友情的支撐下,盼望“朗朗的晴天”,“珍惜寶貴的暮年”(《答友人》)。陳敬容認為,人類社會是由特殊的個體形成的群體,個體之間的關系影響著群體的發展,“壹切江河,壹切溪流,/莫不向著妳奔騰”(《水和海》)。友誼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給人以力量的,“患難之交見真情”,雖然平時“人們來來去去,/緊抱著各自的命運”,“但是在風浪翻湧的海上,/船舶和船舶親切地招手”(《船舶和我們》),很明顯詩人又把友誼跟人類的團隊精神聯系了起來。
3、生命與死亡的近距離關註
個體生命對時間的感知始於生,止於死。九葉詩人“對生與死、愛與恨、苦與樂等矛盾的揭示,在體現了詩人渴望生命的完美和自我的實現的同時,增加了生命與自我的沈重之感。”[16]而在悲觀主義者的眼中,“生命,就是充滿驚濤駭浪的海洋。盡管人可以竭盡全力,乘風破浪地勇闖暗礁險灘,但他之所向,不過是壹步步地離那個使他船毀人亡,葬身海底的結局更近。他之所向,即是死亡”[17] 。陳敬容對於死也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尤其是她晚年在病痛中更是如此。但她還是頑強地堅持著生命獨立的價值。為此,她緊握著時間的賜予,在支離破碎的世界裏追尋著自我的完整、充實的韌性和至真至善的生命境界:“撥開壹切覆蔽,/尋找那最後的‘真’,/至美的在缺陷裏形成,/歷萬劫奔赴永生。”(《默想》)她“固執”地認為,“死亡能帶走什麽,/當我甚至在墳墓中/也要繼續我的歌唱”(《向明天了望》)。她認為死亡只不過是生命的另壹種存在,“昨日的葬曲/ 遠去,/年輕的朝陽/在沈沈的黑海上升起”(《獻屬》),生死現象自然地實現著矛盾轉換。而且短暫的個體生命會永遠融入永恒的人類生命的長河之中,“如今我在寂靜中躺臥,/望著照耀了千萬年的星顆,/想寄夢於流水,讓它澄清,/滲入千萬年後新人類的歌音”(《展望》),她充分地認識到“壹滴水”對於“海” 的意蘊,生命之水永遠會融入人類生命之海的,“壹滴水也有海的氣息/.../最後消失在無形的水裏”(《壹滴水》),所以即使面對死亡,她也會“帶著神聖的喜悅/永遠向那塊墓地行進”(《歸屬》),這是壹種神聖的、對於生命死亡與新生內涵的焦灼的“渴意”。
四、新自我的追求與探索
自我意識是人對自己身心狀態及對自己同客觀世界的關系的意識,即自我。從心理學角度來分析,自我意識是指個體對自己已經形成的心理特點和正在發生進行的全部心理活動的認識,以及自己與外界事物相互聯系的認識,它包含對自己及其狀態的認識,對自己肢體活動狀態的認識以及對自己思維、情感、意誌等心理活動的認識。在壹切生物中,只有人才能在意識中明確地區分“我”與“非我”,認識現實的自我與理想的自我之間的種種差距及其產生的矛盾,從而形成不同類型的自我評價。過高或過低的自我評價往往導致個體自我意識的過分自負或過分自卑,因而自我意識在個體發展中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影響著人的道德判斷和個性的形成,尤其對個性傾向性的形成更為重要。
藝術家對自我的認識與理解往往隱藏在自己的藝術作品中,包含了自己對某種“完善的自我”的把握與期盼,甚至暗含著藝術家某種理念的潛意識指引。但是由於種種原因,藝術家們對自我的意識有時不是很清晰,他們迫切希望通過藝術創造來追尋自我意識,來明確自我的定位。陳敬容經常苛刻地追求自我的完整個性,她經常思考自己究竟為何物?自我與世界到底有什麽關系?在黑暗的戰亂時代,陳敬容有時甚至會有迷失自我的感覺。
在對自我的追尋與探索過程中,詩人首先遇到的問題是對自我的把握不定。自我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是不固定的,正如詩人的個性脾氣會有所變化壹樣,詩人對自我的把握也會由於種種原因而顯現出不同的“角色定位”:因為生活的迷茫,詩人感覺“自我”是《浮遊者》,就像“落日的余照,孤燈的淒光,/也像是烈火,/也像是澎湃的潮浪;…//生命如壹條不經意的虹帶”,各種感覺綜合成了壹個飄忽不定的浮遊者形象,這是壹個活動著的自我;而壹會兒詩人又是《沈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