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早起來,就走到那座小石橋上。摸壹摸橋石,竟像還帶點熱,昨天整天裏沒有壹絲兒風。晚快邊響了壹陣子幹雷,也沒有風,這壹夜就悶得比白天還厲害。天快亮的時候,這橋上還有兩三個人躺著,也許就是他們把這些石頭又困得熱烘烘。
滿天裏張著個灰色的幔。看不見太陽。然而太陽的威力好像透過了那灰色的幔,直逼著妳頭頂。
河裏連壹滴水也沒有了,河中心的泥土也裂成烏龜殼似的。田裏呢,早就像開了無數的小溝,----有兩尺多闊的,妳能說不像溝麽?那些蒼白色的泥土,幹硬得就跟水門汀差不多。好像它們過了壹夜工夫還不曾把白天吸下去的熱氣吐完,這時它們那些扁長的嘴巴裏似乎有白煙壹樣的東西往上冒。
站在橋上的人就同渾身的毛孔全都閉住,心口泛淘淘,像要嘔出什麽來。
這壹天上午,天空老張著那灰色的幔,沒有壹點點漏洞,也沒有動壹動。也許幔外邊有的是風,但我們罩在這幔裏的,把雞毛從橋頭拋下去,也沒見他飄飄揚揚踱方步。就跟住在抽出了空氣的大筒裏似的,人張開兩用力臂行壹次深呼吸,可是吸進來只是熱辣辣的壹股悶。
汗呢,只管鉆出來,鉆出來,可是膠水壹樣,膠得妳渾身不爽快,像結了壹層殼。
午後三點鐘光景,人像快要幹死的魚,張開了壹張嘴,忽然天空那灰色的幔裂了壹條縫!不折不扣壹條縫!像明晃晃的刀口在這幔上劃過。然而劃過了,幔又合攏,跟沒有劃過的時候壹樣,透不進壹絲兒風。壹會兒,長空壹閃,又是那灰色的幔裂了壹次縫。然而中什麽用?
像有壹只巨大的手拿著明晃晃的大刀在外邊想挑破那灰色的幔,像是這巨人已在咆哮發怒;越來越緊了,壹閃閃滿天空瞥過那大刀的光亮,隆隆隆,幔外邊來了巨人的憤怒的吼聲!
猛可地閃光和吼聲都沒有了,還是壹張密不通風的灰色的幔!
空氣比以前加倍悶!那幔比以前加倍厚!天加倍黑!
妳會猜想這時那幔外邊的巨人在揩著汗,歇壹口氣;妳斷得定他還要進攻。妳焦躁地等著,等著那挑破灰色幔的大刀的壹閃電光,那隆隆的怒吼聲。
可是妳等著,等著,卻等來了蒼蠅。它們從齷齪的地方飛出來,嗡嗡的,繞住妳,釘妳的塗壹層膠似的批復。戴紅頂子想個大員模樣的金蒼蠅剛從糞坑裏吃飽了來,專揀妳的鼻子尖蹲。
也等來了蚊子。哼哼哼地,像老和尚念經,或者老秀才讀古文。蒼蠅給妳傳染病,蚊子卻老實要喝妳的血呢!
妳跳起來拿著蒲扇亂撲,可是趕走了這壹邊的,那壹邊又是壹大群乘隙進攻。妳大聲叫喊,它們只回答妳個哼哼哼,嗡嗡嗡!
外邊樹梢頭的蟬兒卻在那裏唱高調:“要死喲!要死喲!
妳汗也流盡了,嘴裏幹得像燒,妳手腳也軟了,妳會覺得世界末日也不會比這再壞!
然而猛可地電光壹閃,照得屋角裏都雪亮。幔外邊的巨人壹下子把那灰色的幔扯得粉碎了!轟隆隆,轟隆隆!他勝利地叫著。胡--胡--擋在幔外邊整整兩天的風開足了超高速度撲來了!蟬兒禁聲,蒼蠅逃走,蚊子躲起來,人身上像剝落了壹層殼那麽壹爽。霍!霍!霍!巨人的刀光在長空飛舞。轟隆隆,轟隆隆,再急些,再響些罷!
讓大雷雨沖洗出個幹凈清涼的世界!
2、秋夜 - 魯迅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壹株是棗樹,還有壹株也是棗樹。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
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眨著幾十
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
的園裏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麽名字,人們叫他們什麽名字。我記得有壹種開過極
細小的粉紅花,現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
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
雖然來,冬雖然來,而此後接著還是春,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於是
壹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棗樹,他們簡直落盡了葉子。先前,還有壹兩個孩子來了他們別人打剩的棗子,
現在是壹個也不剩了,連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紅花的夢,秋後要有春;他也
知道落葉的夢,春後還是秋。他簡直落盡葉子,單剩幹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
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幾枝還低亞著,護定他從打棗的竿
梢所得的皮傷,而最直最長的幾枝,卻已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
天空閃閃地鬼陜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白。
鬼陜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藍,不安了,仿佛想離去人間,避開棗樹,只將月亮
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東邊去了。而壹無所有的幹子,卻仍然默默地鐵似的
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壹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1 著許多蠱惑的
眼睛。
哇的壹聲,夜遊的惡鳥飛過了。
我忽而聽到夜半的笑聲,吃吃地,似乎不願意驚動睡著的人,然而四圍的空氣
都應和著笑。夜半,沒有別的人,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裏,我也立即被這笑
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下丁地響,還有許多小飛蟲亂撞。不多久,幾個進來了,許是從
窗紙的破孔進來的。他們壹進個又在玻璃的燈罩上撞得了丁丁地響。壹個從上面撞
進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為這火是真的。兩三個卻休息在燈的紙罩上喘氣。
那罩是昨晚新換的罩,雪白的紙,折出波浪紋的疊痕,壹角還畫出壹枝猩紅色的梔
子。
猩紅的梔子開花時,棗樹又要做小粉紅花的夢,青蔥地彎成弧形了……。我又
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
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麽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
我打壹個呵欠,點起壹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
英雄們。
壹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3、霧 ——茅盾
霧遮沒了正對著後窗的壹帶山峰。
我還不知道這些山峰叫什麽名兒。我來此的第壹夜就看見那最高的壹座山的頂巔像鉆石裝成的寶冕似的燈火。那時我的房裏還沒有電燈,每晚上在暗中默坐,凝望這半空的壹片光明,使我記起了兒時所讀的童話。實在的呢,這排列得很整齊的依稀分為三層的火球,襯著黑魆魆的山峰的背景,無論如何,是會引起非人間的縹緲的思想的。
但在白天看來,卻就平凡得很。並排的五六個山峰,差不多高低,就只最西的壹峰戴著壹簇房子,其余的僅只有樹;中間最大的壹峰竟還有濯濯地壹大塊,像是癩子頭上的瘡疤。
現在那照例的晨霧把什麽都遮沒了;就是稍遠的電線桿也躲得毫無影蹤。
漸漸地太陽光從濃霧中鉆出來了。那也是可憐的太陽呢!光是那樣的淡弱。隨後它也躲開,讓白茫茫的濃霧吞噬了壹切,包圍了大地。
我詛咒這抹煞壹切的霧!
我自然也討厭寒風和冰雪。但和霧比較起來,我是寧願後者呵!寒風和冰雪的天氣能夠殺人,但也刺激人們活動起來奮鬥。霧,霧呀,只使妳苦悶,使妳頹唐闌珊,像陷在爛泥淖中,滿心想掙紮,可是無從著力呢!
傍午的時候,霧變成了牛毛雨,像簾子似的老是掛在窗前。兩三丈以外,便只見壹片煙雲——依然遮抹壹切,只不是霧樣的罷了。沒有風。門前池中的殘荷梗時時忽然急劇地動搖起來,接著便有紅鯉魚的活潑潑的跳躍劃破了死壹樣平靜的水面。
我不知道紅鯉魚的軌外行動是不是為了不堪沈悶的壓迫?在我呢,既然沒有杲杲的太陽,便寧願有疾風大雨,很不耐這愁霧的後身的牛毛雨老是像簾子壹樣掛在窗前。
1928年11月14日。
4、綠—— 沈從文
我躺在壹個小小山地上,四圍是草木蒙茸枝葉交錯的綠蔭,強烈陽光從枝葉間濾過,灑在我身上和身前壹片帶白色的枯草間。松樹和柏樹作成壹朵朵墨綠色,在十丈遠近河堤邊排成長長的行列。同壹方向距離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樹,正掛著無數玩具壹樣明黃照眼的果實。在左邊,更遠壹些的公路上,和較近人家屋後,尤加利樹高搖搖的樹身,向天直矗,狹長葉片楊條魚壹般在微風中閃泛銀光。近身園地中那些石榴樹叢,各自在陽光下立定,葉子細碎綠中還夾雜些鮮黃,陽光照及處都若純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積物,在園坎邊壹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儼然即可延展到天際。肥大葉片綠得異常啞靜,對於陽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極多,生命力因之亦異常飽滿。最動人的還是身後高地那壹片待收獲的高粱,枝葉在陽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黃,各頂著壹叢叢紫色顆粒,在微風中特具蕭瑟感,同時也可從成熟狀態中看出這壹年來人的勞力與希望結合的莊嚴。從松柏樹的行列縫隙間,還可看到遠處淺淡的綠原,和那些剛由閃光的鋤頭翻過赭色的田畝相互交錯,以及鑲在這個背景中的村落,村落盡頭那壹線銀色湖光。在我手腳可及處,卻可從銀白光澤的狗尾草細長枯莖和黃茸茸雜草間,發現各式各樣綠得等級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來捉捕這個綠蕪照眼的光景,和在這個清潔明朗空氣相襯,從平田間傳來的鋤地聲,從村落中傳來的舂米聲,從山坡下壹角傳來的連枷撲擊聲,從空氣中傳來的蟲鳥搏翅聲,以及由於這些聲音***同形成的特殊靜境,手中壹支筆,竟若絲毫無可為力。只覺得這壹片綠色,壹組聲音,壹點無可形容的氣味綜合所作成的境界,使我視聽諸官覺沈浸到這個境界中後,已轉成單純到不可思議。企圖用充滿歷史黴斑的文字來寫它時,竟是完全的徒勞。
地方對我於雖並不完全陌生,可是這個時節耳目所接觸,卻是個比夢境更荒唐的實在。
強烈的午後陽光,在雲上,在樹上,在草上,在每個山頭黑石和黃土上,在壹枚爬著的飛動的蟲蚊觸角和小腳上,在我手足頸肩上,都恰像壹只溫暖的大手,到處給以同樣充滿溫情的撫摩。但想到這只手卻是從億萬裏外向所有生命伸來的時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邊際,使我覺得生命在陽光下,已完全失去了舊有意義了。
其時松樹頂梢有白雲馳逐,正若自然無目的遊戲。陽光返照中,天上雲影聚攏復散開;那些大小不等雲彩的陰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從那些剛過收割期不久的遠近田地上壹壹掠過,引起我壹點點新的註意。我方從那些灰白色殘余禾株間,發現了些銀綠色點子。原來十天半月前,莊稼人趁收割時嵌在禾株間的每壹粒蠶豆種子,在潤濕泥土與和暖陽光中,已普遍從薄而韌的殼層裏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種較早的,且已變成綠蕪壹片。小溪邊這裏那裏,到處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陽光下旋成壹個柱子,隊形忽上忽下,表示對於暫短生命的悅樂。陽光下還有些紅黑對照色彩鮮明的小甲蟲,各自從枯草間找尋可攀登的白草,本意儼若就只是玩玩,到了盡頭時,便常常從草端從容墮下,毫不在意,使人對於這個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無限驚奇。忽然間,有個細腰大頭黑螞蟻,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後便停頓在中指關節間,偏著個頭,緩慢舞動兩個小小觸須,好象帶點懷疑神氣,向陽光提出詢問:“這是什麽東西?有什麽用處?”
我於是試在這個紙上,開始寫出我的回答:“這個古怪東西名叫手爪,和動物的生存發展大有關系。最先它和猴子不同處,就是這個東西除攀樹走路以外,偶然發現了些別的用途。其次是服從那個名叫腦子的妄想,試作種種活動,因此這類動物中慢慢的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壹切事事物物。這壹處動物和那壹處動物,既生存在氣候不同物產不同迷信不同環境中,腦子的妄想以及由於妄想所產生的壹切,發展當然就不大壹致。到兩方面失去平衡時,因此就有了戰爭。戰爭的意義,簡單壹點說來,便是這類動物的手爪,暫時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來撕碎身邊真實或假想的仇敵,並用若幹年來手爪和腦子相結合產生的精巧工具,在壹種多少有點瘋狂恐怖情緒中,毀滅那個妄想與勤勞的成果,以及壹部分青年生命。必須重新得到平衡後,這個手爪方有機會重新用到有意義方面去。那就是說生命的本來,除戰爭外有助於人類高尚情操的種種發展。戰爭的好處,凡是這類動物都異常清楚,我向妳可說的也許是另外壹回事,是因動物所住區域和皮膚色澤產生的成見,與各種歷史上的荒謬迷信,可能會因之而消失,代替來的雖無從完全合理,總希望可能比較合理。正因為戰爭象是永遠去不掉的壹種活動,所以這些動物中具妄想天賦也常常被阿諛勢力號稱‘哲人’的,還有對於妳們中群的組織,加以特別贊美,認為這個動物的明日,會從妳們組織中取法,來作壹切法規和社會設計的。關於這壹點妳也許不會相信。可是凡是屬於這個動物的問題,照例有許多事,他們自己也就不會相信!他們的心和手結合為壹形成的知識,已能夠駕馭物質,征服自然,用來測量在太空中飛轉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終就不大能夠處理‘情感’這個名詞,以及屬於這個名詞所產生的種種悲劇。大至於人類大規模的屠殺,小至於個人家庭糾糾紛紛,壹切‘哲人’和這個問題碰頭時,理性的光輝都不免失去,樂意轉而將它交給‘偉人’或‘宿命’來處理。這也就是這個動物無可奈何處。到現在為止,我們還缺少壹種哲人,有勇氣敢將這個問題放到腦子中向深處追究。也有人無章次的夢想過,對偉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懷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卻已太舊,因之名叫‘詩人’,同時還有個更相宜的名稱,就是‘瘋子’。”
那只螞蟻似乎並未完全相信我的種種胡說,重新在我手指間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觸犯忌諱,忽匆匆的向枯草間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壹個同船上路的大學生,當我把腦子想到的壹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時,他那種帶著謹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壹個人思索太荒謬了不近人情。我是個規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養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無事時玩玩牌,說點笑話,買點儲蓄獎券。這世界壹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關於人類向上書呆子的理想。我只見到這種理想和那種理想沖突時的糾紛混亂,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動搖,把我找出路的計劃妨礙。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呆子,也不受任何好書本影響!”快二十年了,這個公民微帶嘶啞充滿自信的聲音,還在我耳際縈回。這個朋友這時節說不定已作了委員廳長或主任,活得也好象很尊嚴很幸福。
壹雙灰色斑鳩從頭上飛過,消失到我身後斜坡上那片高粱地裏去了,我於是繼續寫下去,試來詢問我自己:“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些什麽用處?將來還能夠作些什麽?是順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蔔課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無結論可得。壹片綠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這個時節就毫無用處,沒有取予,缺少愛情,失去應有的意義。在陽光變化中,我竟有點懷疑,我比其他綠色生物,究竟是否還有什麽不同處。很顯明,即有點分別,也不會比那生著桃灰色翅膀,頸膊上圍著花帶子的斑鳩與樹木區別還來得大。我仿佛觸著了生命的本體。在陽光下包圍於我身邊的綠色,也正可用來象征人生。雖同壹是個綠色,卻有各種層次。綠與綠的重疊,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時,便產生各種差異。這片綠色既在陽光下不斷流動,因此恰如壹個偉大樂曲的章節,在時間交替下進行,比樂律更精微處,是它所產生的效果,並不引起人對於生命的痛苦與悅樂,也不表現出人生的絕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壹種境界。在這個境界中,似乎人與自然完全趨於諧和,在諧和中又若還具有壹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需稍次壹個等級,才能和音樂所煽起的情緒相鄰,再次壹個等級,才能和詩歌所傳遞的感覺相鄰。然而這個等次的降落只是壹種比擬,因為陽光轉斜時,空氣已更加溫柔,那片綠原漸漸染上壹層薄薄灰霧,遠處山頭,有由綠色變成黃色的,也有由淡紫色變成深藍色的,正若壹個人從壯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復轉成老年,先是鬢毛微斑,隨即滿頭如雪,生命雖日趨衰老,壹時可不曾見出齒牙搖落的日暮景象。其時生命中雜念與妄想,為歲月漂洗而去盡,壹種清凈純粹之氣,卻形於眉宇神情間,人到這個狀況下時,自然比詩歌和音樂更見得素樸而完整。
我需要壹點欲念,因為欲念若與社會限制發生沖突,將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壹點狂妄,因為若擴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從這個現實光景中感到孤單。不拘痛苦或孤單,都可將我重新帶近這個亂糟糟的人間,讓固執的愛與熱烈的恨,抽象或具體的交替來折磨我這顆心,於是我會從這個綠色次第與變化中,發現象征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誌。如何形成壹個小小花蕊,創造出壹根刺,以及那個憑借草木在微風中搖蕩飛揚旅行的銀白色茸毛種子,成熟時自然輕輕爆裂彈出種子的豆莢,這裏那裏,還無不可發現壹切有生為生存與繁殖所具有不同德性。這種種德性,又無不本源於壹種堅強而韌性的試驗,在長時期挫折與選擇中方能形成。我將大聲叫嚷:“這不成!這不成!我們人的意誌是個什麽形式?在長期試驗中有了些什麽變化和進展?它存在,究竟在何處?它消失,究竟為什麽而消失?壹個民族或二個階級,它的逐漸墮落,是不是純由宿命,壹到某種情形下即無可挽救?會不會只是偶然事實,還可能用壹種觀念壹種態度將它重造?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人,將這個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壹些新的抽象原則重建起來?對於自然美的熱烈贊頌,對傳統世故的極端輕蔑,是否即可從更年青壹代見出新的希望?”不知為什麽,我的眼睛卻被這個離奇而危險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潤了。
我的心,從這個綠蔭四合所作成的奇跡中,和斑鳩壹樣,向綠陰邊際飛去,消失在黃昏來臨以前的壹片灰白霧氣中,不見了。
……壹切生命無不出自綠色,無不取給於綠色,最終亦無不被綠色所困惑。頭上壹片光明的蔚藍,若無助於解脫時,試從黑處去搜尋,或者還會有些不同的景象。壹點淡綠色的磷光,照及範圍極小的區域,壹點單純的人性,在得失哀樂間形成奇異的式樣。由於它的復雜與單純,將證明生命於綠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發展。
5、月下——沈從文
“求妳將我放在妳心上如印記,帶在妳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妳,我的好人。
妳的眼睛還沒掉轉來望我,只起了壹個勢,我早驚亂得同壹只聽到彈弓弦子響中的小雀了。我是這樣怕與妳靈魂接觸,因為妳太美麗了的緣故。
但這只小雀它願意常常在弓弦響聲下驚驚惶惶亂竄,從驚亂中它已找到更多的舒適快活了。
在青玉色的中天裏,那些閃閃爍爍底星群,有妳底眼睛存在:因妳底眼睛也正是這樣閃爍不定,且不要風吹。
在山谷中的溪澗裏,那些清瑩透明底出山泉,也有妳底眼睛存在:妳眼睛我記著比這水還清瑩透明,流動不止。
我僥幸又見到妳壹度微笑了,是在那晚風為散放的盆蓮旁邊。這笑裏有清香,我壹點都奇怪,本來妳笑時是有種比清香還能沁人心脾的東西!
我見到妳笑了,還找不出妳的淚來。當我從壹面籬笆前過身,見到那些嫩紫色牽牛花上負著的露珠,便想:倘若是她有什麽不快事纏上了心,淚珠不是正同這露珠壹樣美麗,在涼月下會起虹彩嗎?
我是那麽想著,最後便把那朵牽牛花上的露珠用舌子舔幹了。
怎麽這人哪,不將我淚珠穿起?妳必不會這樣來怪我,我實在沒有這種本領。我頭發白的太多了,縱使我能,也找不到穿它的東西!
病渴的人,每日裏身上疼痛,心中悲哀,妳當真願意不願給渴了的人壹點甘露喝?這如像做好事的善人壹樣,可憐路人的渴涸,濟以茶湯。恩惠將附在這路人心上,做好事的人將蒙福至於永遠。
我日裏要做工,沒有空閑。在夜裏得了休息時,便沿著山澗去找妳。我不怕虎狼,也不怕伸著兩把鉗子來嚇我的蠍子,只想在月下見妳壹面。
碰到許多打起小小火把夜遊的螢火,問它,“朋友朋友,妳曾見過壹個人嗎?”它說,“妳找那個人是個什麽樣子呢?”
我指那些閃閃爍爍的群星,“哪,這是眼睛。”
我指那些飄忽白雲,“哪,這是衣裳。”
我要它靜心去聽那些澗泉和音,“哪,她聲音同這壹樣。”
我末了把剛從花園內摘來那朵粉紅玫瑰在它眼前晃了壹下,“哪,這是臉。”
這些小東西,雖不知道什麽叫做驕傲,還老老實實聽我所說的話。但當我問它聽清白沒有,只把頭搖了搖就想跑。
“怎麽,究竟見不見到呢?”——我趕著它追問。“我這燈籠照我自己全身還不夠!先生,放我吧,不然,我會又要絆倒在那些不忠厚的蜘蛛設就的圈套裏……雖然它也不能奈何我,但我不願意同它麻煩。先生,妳還是問別個吧,再扯著我會趕不上她們了”——它跑去了。
我行步遲鈍,不能同它們壹起遍山遍野去找妳——但凡是山上有月色流註到的地方我都到了,不見妳底蹤跡。
回過頭去,聽那邊山下有歌聲飄揚過來,這歌聲出於日光只能在墻外徘徊的獄中。我跑去為他們祝福:妳那些強健無知的公綿羊啊!
神給了妳強健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妳們的窩窩頭,疾病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妳們是有福了——阿們!
妳那些懦弱無知的母綿羊啊!
神給了妳溫柔卻吝了知識:每日和平守分地咀嚼主人給妳們的窩窩頭,失望與憂愁永不憑附於身;妳們也是有福了——阿們!
世界之黴壹時侵不到妳們身上,妳們但和平守分的生息在圈牢裏:能證明妳主人底恩惠——同時證明了妳主人底富有;妳們都是有福了——阿們!
當我起身時,有兩行眼淚掛在臉上。為別人流還是為自己流呢?我自己還要問他人。但這時除了中天那輪涼月外,沒有能做證明的人。
我要在妳眼波中去洗我的手,摩到妳的眼睛,太冷了。
倘若妳的眼睛真是這樣冷,在妳鑒照下,有個人的心會結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