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蒙初開。
記不得具體是什麽時候,但壹定是盤古化生萬物,女媧造人補天之後。
我是壹個小神。只是壹個小神。
卑微而渺小。
比不得那些“初造王業,畫卦結繩”的天帝們。比如伏羲,黃帝。
我只是棲於鹽水湖畔的壹個神女。
整日打理著這片水,這片水中的魚,蝦,蟹和鹽。
自得其樂。或者說,以為,這就是人間最大的快樂了。
因為我不用似那些能力比我強很多的神壹樣,奔波於天地之間,奔波於兇險和陰暗的旋渦裏。我只需要做好我的本分工作就可以了。
於是,日復壹日,我的生活簡單而又純粹。
壹天多半的時間我都潛入水中似壹條魚壹樣,在這種清涼剔透的液體裏,逐流而進。
偶爾,若在岸邊遇到已成傘狀的蒲公英,我也會倏忽間冒出頭來,對著她們呼啦地吹壹口氣,看著風婆婆拉著她們去旅行。呵,盡管她們不情願地叫嚷著,但她們還是拗不過風婆婆的力量。
她們只是小小的蒲公英,與我壹樣,卑微而渺小,甚而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是麽?
晚上,我喜歡坐在岸邊,坐在由各種昆蟲簇擁的花叢裏,擡頭望天。看如銀盤的滿月和閃亮耀眼的星辰。
我知道,那是盤古的發髭。
我無有父母,天生天養。不知自己何時出現,更不知自己何時消失。只知道,也許,我將在這清澈,魚蝦滿溢的鹽水壹直呆下去,直到洪荒。
但卻沒有難過。
我喜歡這裏。它讓我眼睛澄明,讓我甘之如飴。
空氣,水,陽光,花叢,生物,都讓我每日生活在欣喜之中。
只是偶爾也會有寂寞。會有懶懶地埋在水中不想出來的時候。
但那大多如夏日天幕上不經意的雷電,壹閃而過。
基本上,我想我該是個快樂的神,壹個棲於鹽水湖畔的卑微渺小的神女。 廩君。
他名叫務相,姓巴氏。
若追溯起來,廩君的先祖應是伏羲。那個東方之帝,掌管春天和生命。
呵,所以,我想,廩君定能奪得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包括神權和君權。
是的,我堅信,他可以。
他是那麽自信,那麽篤定,那麽卓爾不群。
炯炯雙目,健碩的身體,走起路來也有帝王之姿。
廩君,妳定會贏的,與四王的比賽。
是的,廩君,妳當然會贏,所以,妳才率領眾人坐著那唯壹壹條幸免的船順著夷水而下,來到鹽陽。我棲息的河流。
廩君,還記得麽,我們的見面?
呵,妳未必記得了。可,我卻永遠不會忘。
那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那是自四極廢,九州裂,女媧補天之後出現的難得的好日子。
所以,我暢快地在河中自由行進,如壹條歡樂的魚,無阻無礙。
可妳的船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麽多那麽多身著戎裝,腰配寶劍的武士讓我吃驚。
我不是沒有見過人類。但他們的裝戴,他們的舉止,他們的神情是我所陌生的。
而船頭那個冷漠而又驕傲的人,是妳。
是的,廩君,那天的妳,意氣風發,神情倨傲。英雄少年,不過如此。
船行如劍,勢如破竹,阻擋不了。
想避也避不及,只好壹躍順著水浪踏上船頭。
驚了所有的人。自然妳也不能例外。
妳按緊了劍,厲聲問我是何人指派來伏擊妳們。
我笑。
低頭看著濕漉漉的自己,不能想通像我這樣壹個卑微渺小的神女也會被他人誤解為可以當刺客埋伏武士的。
可妳仍很緊張,緊抿著唇,等待我的回答。
我擡頭,目光柔和而好奇。
妳是我世界之外的人。廩君。對妳,從開始,我就有無盡的好奇。妳不似我曾經見過的人,也不似妳身邊站著的這些人。妳有妳的風度,妳的特別。
所以,鹽神渴望接近妳。
可妳,似乎從開始就把我當作了個入侵者。對我總戒備有加,甚至,幹戈相向。 廩君。
妳總可以傷我,不是麽?
因為從妳不在乎我。
妳沒有在乎壹個人的牽制和負擔,所以妳自由而冷漠。
不,或許,廩君,妳不是冷漠的。妳只是,未遇到那個不會讓妳冷漠的女子吧。
她也許也是位神女,美麗而優雅。不似我,混亂而倔強。
廩君。
在妳來了鹽水後,我興奮而憂傷。
沈默的生命天幕上似裝扮了閃爍的星辰。它清麗而簡潔。讓我欣喜。
只是,妳總似看不見我壹樣。或者,熟視無睹。
我常常坐在鹽水湖畔看著妳威風凜凜地指揮五姓的家族勘察鹽陽的地形。我知道,妳在為他們找壹片棲身之地,妳想讓他們的子孫在壹片肥沃之土上繁衍生息,延綿不絕。
可,鹽陽是這麽小的壹個地方。
它只是我神女的家。可以供我玩樂和休息,卻不足以大到可以讓這麽多人組建家園。
廩君。
我喚著妳的名字,可妳卻從不回頭。
鹽陽,此地廣大,魚鹽所出,願留***君。
我殷切地看著妳倔強的背影,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我並無把握讓妳與我留在此地,但我定要試壹試。否則,我害怕自己在以後沒有妳的日子會懊悔當日的怯弱。
所以,我鼓起勇氣,吞吐地把淤積在心中多日的話講出。
可妳,卻依然冷漠,依然不肯動心。
妳決然地拒絕了我。沒有回轉的余地。
看著妳的船離開鹽水,我笑。
大笑。不肯停頓。
或者,無法停頓。
心被撕成多少片我已經數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的所有自尊和驕傲都被妳踩在腳下。妳無半點憐惜。
可,我仍恨妳不起。甚至無法在念著妳的名字時咬牙切齒。
我只是傷心,難過,憤恨,還有,害怕。
害怕妳離開鹽水後我將永遠無法見到妳。
是的。我知道。這個離別將是永遠。
我只是個小神,壹個棲於鹽水湖畔卑微渺小的神。
像樹壹樣,只能紮根於壹個地方,不得離開。離開便只有死。
而妳,定不會因我而往返於妳的家園和鹽陽。不會。妳不會。
在妳眼裏,許我,甚至都不及壹只斑斕的蝴蝶。
所以,廩君,對不起,我要留住妳,不論用任何辦法。哪怕是死。 廩君。
妳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晚上,在船不能行進的時間裏,我悄悄來伴同妳。妳看不見我。廩君,妳畢竟只是個人。再偉大,再威風凜凜,也不過是個人。而我,怎麽卑微,怎麽渺小,也終是個神。
壹到早上,我就變做飛蟲,和其他被我喚來的許多許多飛蟲成群地在天空中飛舞。
應我喚的飛蟲愈來愈多,它們的翅膀薄且細密,不壹會,就把藏藍廣袤的天空遮擋住了,甚至連太陽光都無法射透。
彼時,天昏地暗。
廩君,我看到妳慌亂了。
第壹次。 妳束手無策。
飛在天空上的我得意而又悲傷。
我留住了妳片刻,可以後呢?就如冬天會來到,昆蟲會死掉壹樣,我也終會因疲憊而死啊。
可,妳會感動吧,終有壹天?廩君。
妳被我困了七天七夜。
船無法前行。因妳們無法辯得東南西北。
第八天傍晚,妳向著天空搖了搖手。
我知道,妳投降了。
我下降,還自己為人身。
我看到妳布滿血絲的雙眼和幹裂的嘴唇,心疼而又難過。
妳定七天七夜未睡,也許,甚至,滴水未進。然,這七天卻在時時刻刻考慮著如何對付我,如何才能把我趕走。
廩君,何必?處心積慮,不過是要對付壹個如此在乎妳的神女?
然,若妳不肯留下,我仍會與妳周旋到底。
畢竟,我是在捍衛我的愛情。脆弱,不堪壹擊,無人會憐惜的愛情。惟有我如此執著。用生命與妳的冷漠抗衡。
可妳,竟讓我吃了壹驚。讓我喜極而泣。
妳差人拿壹縷青絲贈我。
妳說,把它佩帶在身上,以示妳我同生***死。
我望著妳,不敢相信這就是前日裏還如冰山不肯融化不肯妥協的妳。但我寧願相信妳的真誠。哪怕它只是壹場夏日裏的雪,未及落地,便消融於熾熱的陽光中。
我急急佩帶在腰間。我在妳面前極嫵媚地轉了個身。
我相信,那刻,山河失色,日月無光。天底下,萬物,莫如我幸福。
廩君,只是我錯了。對麽?
壹向聰慧的我怎麽會犯這樣壹個可笑、明白的錯誤?
我怎會相信妳的謊言?怎麽可以?拿了身家性命去與妳不值壹文的那縷青絲交換? 第九天早晨.
我以為妳不會再走了,我以為妳會與我留在鹽陽,雙宿雙棲,過著真正神仙伴侶的生活。
因為,妳曾贈我以青絲。
只是,我又壹次讓自己嘲笑了自己。
妳還是要走。
我便只好重施故技。
喚來無數昆蟲,做天地黑紗,覆蓋萬物。
可今天我看到妳未再像往常那樣,留在船艙裏苦思冥想。而是站在陽石上,搭著弓箭,似在尋找著什麽。
尋找什麽呢?廩君。
天地已成壹片混沌,妳還在尋找什麽?現在的什麽還是對妳有意義的呢?廩君。
正當我妄自猜測時,忽然腰間壹陣鉆心的痛。
那痛迅速蔓延至全身,讓我來不及阻擋。
於是,我幻作人身,從九萬裏高空急速墜落。
風呼呼地從耳邊擦過。我曉得,那是風婆婆的細語,她總是嘮叨而瑣碎。也聞到了花香,陣陣襲來。
廩君。
我看到妳得意的神色。
妳不難過麽?我從那麽高那麽高的地方墜落下來。我會很疼的。
我迷惑而傷心。
不經意手碰著中箭的地方。我觸到了那縷飄在空中的青絲。
箭,就射在那縷青絲的結上,我的腰際。
廩君!
再看妳時,妳已掩飾不住自己的狂喜。妳在仰天大笑。
此刻,群蟲無首,各自散去。天空澄明,陽光再次普照大地。
廩君的船可以前行了。
妳可以帶著妳的部下離開鹽陽,尋找更好的壹片棲身之所。從此以後,繁衍生息,延綿不絕。
可我呢?
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揪人的痛。
我大叫壹聲,噴出了無數滴鮮血。
誰說神是不死的?
我不就被壹個人用箭射死了麽?而且是徹徹底底地死去。心也不會再活了。 我壹直落壹直落。
終於入水。
還是那麽清涼剔透的水。養育我的鹽水,曾帶給我無數快樂的鹽水。
幸而,我死了也可入它的懷抱。
終不是被拋棄的神女。
我慢慢合上雙眼。
淚水與鹽水混在壹起,不可分辨。
廩君,我曾言,我要留住妳,不論用任何辦法。哪怕是死。
我終於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是不是?廩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