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五六兩句,純用“比”體。兩句中無壹字不在說蟬,也無壹字不在說自己。“露重”“風多”比喻環境的壓力,“飛難進”比喻政治上的不得意,“響易沈”比喻言論上的受壓制。蟬如此,詩人也如此,物我在這裏打成壹片,融混而不可分了。詠物詩寫到如此境界,才算是“寄托遙深”。
詩人在寫這首詩時,由於感情充沛,功力深至,故雖在將近結束之時,還是力有余勁。第七句再接再厲,仍用比體。秋蟬高居樹上,餐風飲露,沒有人相信它不食人間煙火。這句詩人喻高潔的品性,不為時人所了解,相反地還被誣陷入獄,“無人信高潔”之語,也是對坐贓的辯白。然而正如戰國時楚屈原《離騷》中所說:“世混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壹個人來替詩人雪冤。“卿須憐我我憐卿”,意謂:只有蟬能為我而高唱,也只有我能為蟬而長吟。末句用問句的方式,蟬與詩人又渾然壹體了。
好詩,不但要有詩眼,以放“靈光”,而且有時須作“龍吟”,以發“仙聲”。對照楊炯的《從軍行》與杜甫《蜀相》,兩詩若無“寧為百夫長,勝作壹書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的“龍吟”句殿後,直抒胸臆,剖獻“詩心”,則全篇就木然無光了。此詩亦然,尾聯詩人憤情沖天,勃發“龍吟”,噴出蘊蓄許久的真情:“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遂脫去了前三聯罩裹詩句的“蟬身”,使人看到了作者潔純無瑕的報國誠心,這顆誠心恰如其《序》所說,乃“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不以世俗更易秉性,寧飲墜露也要保持“韻姿”。正是這裂帛壹問,才使《在獄詠蟬》成為唐詩的卓犖名篇,超然於初唐諸宮體艷詩之上。
這首詩作於患難之中,感情充沛,取譬明切,用典自然,語多雙關,於詠物中寄情寓興,由物到人,由人及物,達到了物我壹體的境界,是詠物詩中的名作。
賞析壹:
唐高宗儀鳳三年(678)詩人遷任侍禦史,因上疏論事,觸怒武後,被誣下獄,詩作於此時。 詩人以蟬的高潔、喻己的清廉。首聯借蟬聲起興,引起客思,由南冠切題。頷聯以不堪和來對的流水對,闡發物我之關系,揭露朝政的醜惡和自我的淒傷。頸聯運用比喻,以露重、風多喻世道汙濁環境惡劣。飛難進喻宦海浮沈難進。響易沈喻言論受壓。尾聯以蟬的高潔,喻己的品性,結句以設問點出冤獄未雪之恨。 這是壹首很好的詠物詩,借詠物寓抒情,滿腔忠憤,溢於言表。駱賓王,是“初唐四傑”之壹,位卑而才高,名響而命蹇。雖然大家很熟悉他了,但是還是有必要交代壹下他的生平遭際以及寫這首詩的背景,這對於我們理解這首詩有壹定的幫助!
駱賓王,(約640——約684),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縣)人。曾在道王李元慶府供職,歷任武功、長安兩縣主簿及侍禦史,不久得罪武則天而入獄,貶臨海縣丞,郁郁不得誌。睿宗廣宅元年(684),隨李敬業在揚州起兵反對武則天,兵敗,不知所終。他少負才名,擅長七言歌行和五律,有《駱臨海集》十卷。由此可知,駱賓王壹時英才,竟然字號、生卒年不詳,生平經歷語焉不詳,仕宦淒慘,令人扼腕嘆息。其原因是他生活在高宗李治時期,唐高宗李治體弱多病,政事多處於武曌之手,不可避免地引起李唐皇族的不滿,明爭暗鬥此起彼伏。當是時,又恰好武曌占據上風,所以壹身正氣又忠於李唐王室的駱賓王就落得如此下場了。
這首詩寫於高宗儀鳳三年(678),此時駱賓王任侍禦史(就是言官),數次上書言天下大計,得罪了武後,遭誣,以貪贓罪名下獄。此時,正值秋季,所以詩人有感而發,借蟬自喻,用比興寄托的藝術手法表達自己遭讒被誣的悲憤心情。明白了作者的身世遭際和創作背景,我們就來具體賞析壹下這首千古名詩。
首聯二句,西陸,點明時已入秋,南冠,表明囚徒身份。秋蟬鳴唱,引發思鄉情。這裏運用了起興的手法,所謂興者,乃“賦、比、興”之“興”。“興”,就是起的意思,兼有發端和比喻的雙重作用,朱熹在《詩經集傳》中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我們都知道,蟬在夏天是最亢奮時期,到了秋季以後,就進入的衰竭期,所以秋蟬的最後亮相,當然嘶聲力竭做最後的掙紮,繼而結束短暫的生命。在這裏就是詩人就是以秋蟬的高聲哀唱來表示自己的命運悲慘,秋蟬的命運就像詩人此時的命運。此時此刻,正是詩人心靈最脆弱的時候,秋蟬的哀鳴逗引地詩人的思鄉之情自然而然地侵入了進來,這使得詩人的心情更加沈重地難以自負。
頷聯兩句,采用兩兩相對照的手法,進壹步表達詩人的身世之哀,命運之慘。壹句寫秋蟬,壹句寫詩人自己,將物我結合起來。雖然已是秋蟬,但是其翼依然烏黑。此時的詩人經受磨難和打擊,身陷囹圄,中年而白頭,所以是“那堪”。這裏的秋蟬還是秋蟬,它不管詩人是否白頭,更加重了詩人的沈痛之感。回想自己年少時也是壹腔熱血,抱著“達則兼濟天下”的雄心抱負,那堪世事難料,這壹生走的如此坎坷,如此不堪,如此悲涼,而今空有壹腔抱負卻無由施展,還遭陷鋃鐺入獄,只能發出淒冷的哀吟。其實這裏,“白頭吟”壹語雙關,既有頭白之意,又借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典故。司馬相如負心於卓文君之時,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憐自傷,表達自己希望白頭終老的願望。聯想到這首詩的創作背景,詩人是在勸諫不聽反而遭陷入獄之後作的這首詩,因此暗喻統治者的用人不當和不察納雅言,辜負了詩人的壹片忠誠之心。可以這麽說,詩人的白頭不僅僅是歲月的痕跡,更是由於自己的赤膽忠心換來的卻是牢獄之災,是在內外交困之中急白的。在這裏既有對年華已逝的悲哀,也有抱負落空的沈痛,還有對統治者的失望!
頸聯兩句,是用比喻的手法,以蟬的艱難處境來比喻自己的政治處境。秋蟬已如勢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已如知秋而飄零的枯黃之葉,已是謝幕之前最後的粉墨登場,偏偏此時還 “露重”、“風多”,讓人如何不生出惻隱之心、不忍之心、傷痛之心呢?這裏的“露重”、“風多”是比喻外部環境,“飛難進” 、“響易沈”是比喻在外部環境的作用下的結果。說的明白壹點就是,在朝廷壹片諂諛之聲,進言之路已遭阻塞之下,詩人已經處於沈重打擊的艱難的政治處境之中。這裏已經物我混融,秋蟬既是詩人,詩人已如秋蟬。
尾聯二句,收尾響遏行雲,義節風高。秋蟬是餐風飲露的,是高潔品行的象征。詩人繼續作比,表達自己的孤獨之感,這種孤獨之感是壯烈的,不是淒婉的。楚國著名詩人屈原在《離騷》中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這句話真好可以用在駱賓王的身上,擁有高潔品行和清醒頭腦的詩人,不被理解,反而遭誣入獄。歷史竟是驚人的相似,處於渾濁不堪的世事,大都命運同此。詩人沒有選擇陶淵明式的離世而去,而是選擇了屈原的入世之舉,心系朝廷的詩人選擇了入獄。我們在感嘆詩人悲壯的同時,也為朝廷遺棄忠臣而哀嘆!詩人最後的壹問,驚心動魄,石破天驚,既有對朝廷的失望,又有深深地期盼!因此,這裏留下的不僅是命如秋蟬、品如秋蟬的詩人的長嘆,留下的更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千年之問!
總之,這首詩運用比興的手法,以蟬自喻,寄托遙深,達到了物我混融的藝術境界。當然,這只是我的壹點感想,不壹定符合作者的原意,可惜的是,斯人已逝,我們再也不能聽到作者的回答。詩歌的解讀本來就是解讀者主觀情感的主動介入,雖然有壹定的客觀依據,但是畢竟摻雜了個人的情愫。因此,每壹個解讀者眼中的詩歌意蘊是不同的,這也就是詩歌解讀的魅力所在。
賞析二:
駱賓王(約626—684):婺州義烏(今屬浙江)人,曾任臨海丞,後隨徐敬業起兵反對武則天,作《討武瞾檄》,兵敗後下落不明。有《駱賓王文集》。
《在獄詠蟬》是駱賓王陷身囹圄之作。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屈居下僚十八年,剛升為侍禦史的駱賓王被捕入獄。其罪因,壹說是上疏論事觸忤了武則天,壹說是“坐贓”。這兩種說法,後者無甚根據。前者也覺偏頗。從詩的尾聯“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來看,顯然是受了他人誣陷。聞壹多先生說,駱賓王“天生壹副俠骨,專喜歡管閑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癡心女子打負心漢”(《宮體詩的自贖》)。這幾句話,道出了駱賓王下獄的根本原因。他敢抗上司、敢動刀筆,被抨擊者當然要以“貪贓”、“觸忤武後”將他收系了。也正因為如此,駱賓王才在獄中寫下這首詩。
詩題又作《詠蟬》。同前人詠蟬之作,如陸雲的《寒蟬賦》、曹植的《蟬賦》、曹大家的《蟬賦》、虞世南的《詠蟬》詩仿佛,駱賓王的這首五律旨在以蟬之餐風飲露表示自身的高潔,求得世人的同情。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首聯承題而來,正切主旨。“西陸”,秋天。《隋書·天文誌》釋“日循黃道東行,壹日壹夜行壹度。三百六十五日有奇而周天。行東陸謂之春,行南陸謂之夏。行西陸謂之秋,行北陸謂之冬。行以成陰陽寒暑之節。”“南冠”,又稱獬豸冠.本指楚冠,此處作囚犯解,用楚國鐘儀被囚的典故。《左傳·成公九年》記,晉景公到軍府檢查,看見有壹個官員模樣的人被囚系著。成公便問:“那個被捆著的戴著楚冠的人是誰?”有司回答說:“是鄭國獻來的楚國囚犯鐘儀。後世遂稱縶囚為“南冠”。此處的南冠是作者自指。“南冠”後的“客”字不作通常的“客人”或“旅居外地”解,而指“坐牢”,稱坐牢為“客”,可見冤憤殊深。首聯兩句十字用工整的對仗描繪了這樣壹副圖景:深秋裏,寒蟬發出了陣陣淒楚的叫聲,這聲音打動了囚縶在牢的駱賓王的心弦,引起了他深深的思慮。此聯中,應特別註意“思深”二字,它是作者的苦心所在,是全詩之“源”。詩的名句諸事如“玄鬢”、“白頭”、“露重”、“風多”及種種聯想,皆由此遣發派生。
由於作者在首聯中即以南冠自切痛處,又以“思深”二字為詩旨的表達作了鋪墊,故頷聯即被順勢推出:“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玄鬢”,黑色鬢發,這裏指蟬的雙翼。“白頭吟”,漢魏樂府名篇,寫壹女子被負心漢始愛終棄的悲郁心情,表達了她對專壹愛情的追求。據說此詩為西漢卓文君作。卓文君慕司馬相如之才,私奔並與司馬相如結成伉儷。但司馬相如愛情不專,入京後,要娶茂陵壹女為妾。文君聞知,作《白頭吟》以自傷。相如見詩悔悟,不再納妾。賓王此句的寫作,其意有表裏二層。表層的意思是說,蟬掮動著烏黑的雙翼來對著滿頭白發的作者悲吟,使他無法忍受。裏層的含意則更為深刻,作者意在通過香草美人的傳統文學手法,抒發自己失去朝廷寵信,受貶遭困的怨憤。作者“蟬”人對舉,“玄”“白”並用,睹蟬翼而起悲,聞蟬鳴而不堪,是因為他也有過鬢發玄黑的豆蔻年華。早在公元669年,他就躋入仕途,以圖報效:“投筆懷班業,臨戎想顧勛”。還應雪漢恥,持此報明君(《宿溫城望軍營》)。為逞壯誌,他文官任過府屬、奉禮郎、東臺詳正學士,武官任過四川,燕北掌書記,然奔波三十載,卻始終沈淪下僚,剛升為侍禦史,便被捕入獄。報國之想,終成泡影,何堪忍受。
若說首聯見景生情,托物起興,頷聯蟬人並舉,敘中生議,那麽頸聯的重心則轉在感慨議論的抒發上。“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是說蟬因露重而難以前飛,因風大而鳴聲不能遠傳。這既是描寫深秋寒蟬的艱難處境,也是對自身遭遇的慨嘆。作者在詩前的序中寫道:“仆失路艱虞,遭時徽墨。不哀傷而自怨,未搖落而先衰”,意即是時代的“徽墨”(繩索之意)將其捆綁,使他不能馳騁壯誌。序文還說他“見螳螂之抱影,怯危機之未安”,看到螳螂抱緊螳斧,欲撲捉被食之蟲,立即想到自己仍處在深深的危機中。朝廷內外奸邪勢力的濃露重霜不但凍僵了他的翅膀,鎖住了他的聲音,而且會將他的生命推向“末日”。序文的這些話說明了頸聯雖宇宇寫蟬,然意不在蟬。這兩句詩,寫得蟬人相融,抒情忘蟬,達到了出神入化地步。
好詩,不但要有詩眼,以放“靈光”,而且有時須作“龍吟”,以發“仙聲”。試讀盧照鄰的《古從軍行》,杜甫《蜀相》諸詩,兩詩若無“寧為百夫長,勝作壹書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樣的“龍吟”句殿後,直抒胸臆,剖獻“詩心”。則全篇就木然無光了。此詩亦然,尾聯詩人憤情沖天,勃發“龍吟”,噴出蘊蓄許久的真情:“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遂脫去了前三聯罩裹詩句的“蟬身”,使人看到了作者潔純無瑕的報國誠心,這顆誠心恰如其《序》所說,乃“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樹之微風,韻姿天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不以世俗更易秉性,寧飲墜露也要保持“韻姿”。正是這裂帛壹問,才使《在獄詠蟬》成為唐詩的卓犖名篇,超然於初唐諸官體艷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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