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羅雷萊”首先是壹座巖山的名字。萊茵河畔有壹座132米高的巖山,緊鄰的萊茵河彎度很大,水流湍急,還有很多暗礁。19世紀以前,尤其到了冬冬季大霧彌漫的時候,往來的船只經常在此處發生翻覆悲劇。詩人布倫塔諾在1801年出版的小說《哥德維》(GodwA)中,第壹次把“羅雷萊”作為“魔女”的名字,並以插曲的形式詳細記敘了這位魔女的故事,這首《羅雷萊》就是書中人物即興而作的插曲。
羅雷萊的德語拼法為“Loreley”,由古德語“Lore”和“IEy”兩個單詞組成。“Ley”在古凱爾特語中的意思是“礁石”,“Lore”則來自中古德語動詞“lorlen”,意思是“小聲說話”。據記載,羅雷萊巖山中曾有壹個水流湍急的小瀑布,瀑布的水流形成了重重回聲,聽起來就像從巖山裏發出竊竊私語的說話聲,所以被當地人命名為“Loreley”。至於“羅雷萊巖山”上的“羅雷萊魔女”的真正起源,德國壹直有兩種對立的說法:有人認為,羅雷萊魔女的故事由來已久,只是壹直口頭流傳,直到布倫培諾才將這個古老的傳說整理成文;另壹些人則認為,羅雷萊魔女的故事是布倫塔諾的創作,最好的證明就是格林兄弟沒有把它收入他們采編的童話集裏,因為他們兩人也認為,她僅僅是布倫塔諾筆下的人物,而非真正意義上的傳說人物。無論是古已有之,還是文人創作,羅雷萊魔女的故事都廣為流傳了,不少著名的詩人,包括艾興多爾夫和海浬,都為這個題材寫下丫不朽的詩篇。如今,羅雷萊已經成為“德國之父”——壹萊茵河的象征,也是德國文化和文學史上的壹個不可或缺的角色。
羅雷萊魔女的故事,與羅雷萊巖山的自然現象密切相關。前面提過,羅雷萊巖山附近的萊茵河上,過去經常發生沈船事件。於是,人們幻想羅雷萊巖山上有壹個美麗而神秘的魔女,她半裸著身體坐在靠近萊茵河的山邊,壹邊梳理金色的長發,壹邊唱著憂傷的歌曲,誘惑過往的船夫,讓他們意亂神迷以致船毀人亡。如果說,這是羅雷萊魔女的正章的話,那麽,故事的前傳是怎樣的呢?她來自何方?她為什麽唱著憂傷的歌曲?布倫塔諾在《羅雷萊》中,為我們描述了事情的原委。
在布倫塔諾筆下,羅雷萊是壹位生活在小鎮巴哈拉赫的“美麗而文雅”的年輕女子。同時,她還有壹個身份——“Zauberin”,即會施魔法的女子。凡是見到她的勺男子,都“被她的愛索捆住”,“再也找不到救星”。如果不是因為施展了巫術或者魔法,她怎麽可能有如此驚人的魅力?所以,她肯定是壹個魔女了。而魔女,對於基督教世界來說,便是異端分子,自中世紀開始就受到教會的驅逐和迫害。羅雷萊所在教區的主教,決定“行使教會的大權”,懲罰這位魅惑眾生的魔女。令人驚訝的是,羅雷萊非但沒有為自已辯解,還壹再請求主教將她“投入火中”。可是這位主教卻因為她的美麗,不忍心判她死刑,最後決定將她送入修道院,做壹個“白皮黑衣的修女”。在去修道院的路上,羅雷萊請求押送她的三個騎士,讓她最後壹次登上那塊巨大的巖山,她想再看壹眼((真隋郎的城堡”,再看壹眼“深深的萊茵河”。當她站到陡峭的巖山、望向萊茵河的時候,她隱隱約約地覺得船上的人是自己的情郎,便“俯下身來”,“跳進萊茵河中央”。而事實上,船上坐著的人是主教。他“緊緊抓住十字架”,聽到巖山上傳來三位騎士的聲聲高呼——“羅雷萊”、“羅雷萊”、“羅雷萊”……
縱觀全詩,我們看到布倫塔諾著重描述的男女主人公並不是羅雷萊和情郎,而是羅雷萊和主教。從身份上來說,他們壹個是美麗動人的魔女,壹個是聖潔威嚴的主教,分別代表著情欲與禁欲、邪惡與善良。不過,我們的詩人顯然不滿足於表面的二元對立,而是將這種張力貫穿到主人公自身。
羅雷萊並不是純粹的“惡”。事實上,布倫塔諾壹再描寫了她的“善”。在宗教法庭上,她只求速死。壹方面,她無法解釋自己的“仙姿絕色”,也人雲亦雲,覺得自己是魔女的化身,眼睛是“兩團火焰”,手臂是“—-根魔杖”,心中充滿了愧疚。另壹方面,她的戀人背叛了她,“遠遠地走向異地”,只留給她心灰意冷。為了別人,她認為自己“不能再活下去”;為了自己,她發現自己“不再留戀人生”。這壹切都讓她甘願受死。在被定性為“惡”的身體裏,羅雷萊表現出對主流道德倫理的認同,對情郎至死不渝的愛戀,以及對流言蜚語和情郎背叛的寬容。
與此同時,主教也並不是純粹的“靈”。在應該按照基督教的道德準則審判羅雷萊的時候,他卻為美色所動,心生憐惜,“不由將她赦免”,決定讓她去修道院度過余生。他的這壹判決,實際上是壹種袒護——在基督教教義裏,如果羅雷萊真的以“魔女”的身份被判處死刑的話,她使不能升入天堂;而如果她進入修道院,以“修女”的身份死去的話,便能享受基督徒的權禾刊,甚至有可能升入天國。最後,當羅雷萊投河的瞬間,他緊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以多年的虔誠信仰強壓住內心的波濤洶湧。顯而易見,主教的身體裏還流淌著肉體的欲念,還有最為自然的人性。
作為兩極型人物的魔女和主教,卻在篇幅短小的敘事詩中有如此豐富的人格張力,實在難能可貴。他們在宗教道德和個體欲望之間的掙紮,既避免了以民間故事為題材的作品的單壹化、類型化弊端,深化了詩歌情感,強化了渲染力度,又體現了詩人以及大多數人的倫理困惑,反映了時代之強音。19世紀的德國,是嚴肅的宗教文化和世俗的享樂文化並存的社會,人們雖然懷有虔誠的宗教信仰,對上帝充滿敬畏,但又受到浪漫主義文化的強烈吸引,追求自然流淌的激情和個性。這種矛盾的思想傾向和兩難的倫理選擇,成為很多優秀作品的主題,歌德在《浮士德》中就形象地說過,“兩種精神居住在我們心胸”。
除了人物形象和主題思想之外,《羅雷萊》的外在形式也頗具匠心。全詩是典型的民謠體式,每節四行,前面二十五個詩節以abab的交韻形式押尾韻,語言平實,富於音樂性;最後壹個詩節伴隨著對羅雷萊的呼喚,全部押同壹個尾韻,讀起來余音繚繞,回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