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壹直不敢寫那個時代,那些人物。
我不僅不敢寫,甚至不敢盯著聽。有時候,我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存在。如果我不懷疑的話,那我在很多其他時候壹定會懷疑很多人。我曾暗自判斷,如果他們真的存在,他們不可能代表中國。但每次面對世界文明史上讓我們汗顏的篇章,我總想給外國的朋友們講講那些關於他們的故事。外國朋友真的能看懂這些故事嗎?好像很難。所以,只有這些故事才能代表中國。他們能代表中國卻在中國顯得陌生而孤獨,是他們的錯還是中國的錯?我不知道。
像壹股奇怪的風,早已過去,卻讓整個地球驚恐不已,記憶猶新。就連歷代語言學家賦予它的詞匯都少不了“風”字:浪漫、婉約、沈峰、風情、韻味...的確,這是壹種奇怪的風。
說到這裏,讀者已經明白我說的是魏晉。
我壹直在回避,因為太傷精神了。這是另壹個心靈和人格的世界。哪怕只是仰視,也會比較我們習以為常的壹切的平庸。平庸,現在我們已經習慣了,會帶來穩定。談論各種我們內心可以控制的文化現象,似乎是我們的職業和使命。有時候我會想,既然我的心能控制,那再談又有什麽意義呢?但真正讓我陷入震驚和陌生感的,畢竟按照我的氣質和年齡,我會退縮和猶豫。
半年前和壹個研究生聊天,意外地聊到了中國文化中“浪漫”的壹脈。我突然向他提起前輩的壹句話:真正能稱得上浪漫的是“魏晉晚唐詩”。研究生眼睛壹亮,似乎深有體會。我帶的幾個研究生在報考之前都是大學老師,文化底蘊不薄,所以幾次見面之後,魏晉人物就成了壹個無法回避的話題。每次說起,心裏總有壹種莫名的湧動,但每次都想不通。
不久前,我收到臺灣省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唐博士的大作《魏晉風度》。唐先生在書的扉頁上寫道,他在臺北看了我的壹本書,“我很驚訝,想不到今天又聽到了開頭的聲音。”唐先生所謂的“始聲”,指的是魏晉名士在期初的淋漓玄談。當然,唐先生是在擡舉我,但我不禁用他的題詞去思考:也許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們已經和我們所恐懼的對象有過壹次無聲的交流。
所以,讓我們稍微深入壹點。我在書桌前直起身子,停頓了壹下,輕輕地攤開稿紙。從來沒有壹篇文章讓我如此僵硬。
二
這是壹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了壹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傳播了強大的生命意誌,普及了“勝者為王,敗者為敵”的政治邏輯。哪怕是壹條偏僻的小巷,也會因為震驚、崇拜、窺視、激動而變得激烈。突然,英雄們壹個接壹個地死去了,龍在他們之間生活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差不多,所以他們總是在大約同壹時間離開這個世界。就像突然從緊繃的繩索中掙脫,歷史突然變得松弛,卻又劇烈地搖晃起來。英雄留下的激情還在,後人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掌控這壹切的巨人已經枯萎在黑暗的墳墓裏;與此同時,以往被英雄豪傑的巨大力量所掩蓋和制服的各種社會力量,突然又重新湧動起來,為自己爭奪權力和地位。這兩股力量的碰撞,相比以往英雄的威嚴,拉低了幾個社會價值。於是,宏大的願景沒有了,波瀾壯闊的戰鬥沒有了,歷史的詩意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勾心鬥角、狼狽為奸、投機取巧,取而代之的是政治、謀反、謀殺。剛開始的時候,英雄們也會玩這壹切,但這出戲卻止步於玩,他們的奮鬥主題依然響亮,充滿人格魅力。當英雄逝去,壹切手段成為主題,歷史失去了可以擺上臺面的靈魂,進入無序狀態。專制秩序會醞釀黑暗,混亂無序也會醞釀黑暗。當我們習慣於談論亂世的時候,我們指的是無序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壹個混亂黑暗的“後英雄時期”。
曹操畢竟是個硬漢英雄,但就像他自己說的,“龜雖長命,但時有發生,終有化為塵土之時。”66歲時,他去世了。原則上他有二十五個兒子,包括才華橫溢的曹丕和曹植,應該可以安全地將曹植的基業代代相傳。但是,眾所周知,事情剛剛發展到讓別人看到曹丕和曹植兩兄弟都覺得很難過的地步。他們怎麽可能有更多的權力去對付家族之外的政敵?沒過多久,司馬氏集團打敗了曹氏集團,曹操的功績徹底毀於壹旦。這其中,最可憐的是那些或多或少都有政治熱情的文人名士。他們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而且這些英雄人物及其家族中,有的是文才橫溢的大知識分子,在其周圍自然形成了文人群體。在政治鬥爭激烈的時候,這些文人名士都成了刀下鬼,死得比政客還慘。
我壹直在想,為什麽魏晉亂世,文人名士的命那麽不值錢?思考的結果是,看起來沒有價值,恰恰是因為太有價值了。當時大量的學者、名人繼承了春秋戰國、秦漢以來的哲學、社會學、政治學、軍事學,他們能夠以實際的智力水平和廣泛的社會聲望有效地輔助各種政治集團。所以拉攏他們往往關系到政治集團的口味和成敗;殺他們是因為我們真的很怕他們,防範他們為其他政治團體工作。
相比之下,被秦始皇欺騙的儒生的個體人格形象還比較模糊,而魏晉被殺的知識分子,各方面都不壹樣。他們早已是真正的名人,他們的姓氏、事跡、人品、名聲,已經用他們的鮮血滲入了華夏大地和文明史。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歷史的恐怖莫過於此。
玄學的創始人、哲學家、詩人、謀士言和被殺;政治家、詩人、博物學家張華遇害;與中國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陸機齊名的詩人潘嶽被殺;中國古代山水詩的開山鼻祖謝靈運,千百年來被許多活在人們口中的壹流詩人扼殺。寫出了波瀾壯闊的歷史巨著《後漢書》的傑出歷史學家葉凡被殺害;…………
這個列表可能很長。殺死他們的罪行很多,但沒有人能拯救他們,為他們辯護。大家對他們的死都很淡泊,也許說了幾天,但周圍殺氣很濃,沒人敢多說話。時過境遷,新的混亂和迷茫擺在人們面前,翻舊賬的興趣早已索然無味。於是,在中國古代,文化名人的大規模被殺,從來沒有引起過太大的社會動蕩,甚至後人在編年史上寫這些東西時的文筆,也像壹口古井壹樣平靜。
真正不能淡定的,是那些在血泊邊緣低頭躲過壹劫的名人。嚇壹群,嚇俗了,膽小了,圓滑了,變節了,沈默了,這是自然的,人是很脆弱的,從肢體結構到神經系統,不能深責;然而,畢竟有人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重新審視哲學、歷史和生活方式。因此,壹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從黑暗、混亂和血腥的擠壓中脫穎而出。
三
當時,曹操身邊有壹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值得信任的職員叫阮,他生了壹個兒子叫阮籍。曹操死的時候,阮籍剛剛十歲,註定要面對“後英雄時期”的亂世,見證了那麽多血和頭。可惜他充滿了歷史文化感,我們無法知道他內心會承受多少痛苦。
我們只知道阮籍喜歡壹個人坐在木車裏遊蕩,木車載著酒,沒有方向地向前行駛。土路不平,木車顛簸,壇子晃動,他的手抖著韁繩。突然,馬停了下來。他定睛壹看,路走到了盡頭。真的沒辦法了嗎?他用沙啞的聲音問自己,眼裏已經有了淚水。最後,抽泣變成了哭泣,哭夠了,拉著韁繩往回趕,另尋出路。另壹條路走到了盡頭,他又哭了。壹路走著哭著,荒草間沒人聽見,他只哭給自己聽。
有壹天,他就這樣來到了河南滎陽光霧山。他知道這是楚漢鬥爭最激烈的地方。山上還有古城遺址,東城屯有項羽,西城屯有劉邦,相隔二百步,壹條光霧河流淌。河水潺潺,城基荒蕪,風浩蕩,落葉滿山。阮籍徘徊良久,嘆道:“當年無英雄,豎子成名!”"
他的嘆息不知何故傳遍了全世界。也許是因為那天路途遙遠,他破例帶了壹個同事?
或者是他自己在哪裏錄的這個感嘆?不管怎麽說,這句感嘆已經成為了未來千年裏許多有著英雄夢和孤獨的歷史人物的共同心聲。直到20世紀,孤獨的魯迅還引用它。毛澤東在讀魯迅的書時發現了它,它也被寫進了壹封更孤獨的家書裏。魯迅憑記憶引用,記錯了兩個字,毛澤東也是。
問題是,阮籍的嘆息指向誰?
可能指的是劉邦。劉邦贏得楚漢之爭,是因為他的對手項羽不是真正的英雄。在壹個沒有真正英雄的時代,妳只能讓壹個微不足道的男孩出名。
也可能同時指劉邦和項羽。因為他嘆的是“功名”而不是“勝利”,劉和項無論勝負都功成名就。在他看來,他們不配出名,也不是英雄。甚至可能反過來。他承認劉邦和項羽都是英雄,但他們早就不在了,留下眼前這些小人物虛名。面對著劉和項的遺骨,他感嘆這個世界的稀缺。似乎蘇東坡就是這麽理解的。有個朋友曾問他:阮籍說“無英雄時,豎子成名”。“豎子”是指劉邦嗎?蘇東坡回答:“沒有..受傷的時候沒有劉,也沒有項。豎子指魏晉之耳。”既然相反的理解也能說得通,那就只能以更超然的態度對待這句話了。
廣闊的九州大地,到處都是爭當英雄留下的傷痕,但哪個時代出現過真正的英雄?既然沒有英雄,為何世界如此熱鬧?或許,正是因為沒有英雄,世界才如此熱鬧?
我相信光霧山對阮籍的練習更是枯燥無味。在中國古代,瞻仰古跡是文人壹生中的壹件大事。在歷史與地理的交織中,閃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改造了壹個人。應該是黃昏的時候。離開光霧山後,阮籍的木車在夕陽和枯草中越走越慢。這壹次,他不哭了,但仍有壹股陰沈的氣流湧向他的喉嚨和嘴巴。他吐得很長,音調渾厚悠揚。喉嚨和鼻音翻滾了幾下,最後聲音匯集在唇齒間,成為飄蕩在山風黃昏間的呢喃。這哨聲並不刺耳,但卻婉轉高亢。
這也是壹種唱法。阮籍以前聽別人說過,好像叫“蕭”。蕭不承擔實際內容,不遵循既定格式,只是隨意吐露壹派風骨,壹個調子,所以特別適合亂世名士。吼壹聲什麽都抓不住,但壹切都在裏面。這壹天,阮籍真正體會到了木車呼嘯的濃濃味道,那優美而孤獨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中。
對阮籍來說,更重要的壹座山是蘇門山。蘇門山在河南省輝縣。當時,著名的隱士孫登隱居在此。蘇門山因孫登而聞名,孫登常被稱為蘇門先生。阮籍上山後,蹲在孫登面前,向他問了壹系列重要的歷史和哲學問題,但孫登似乎什麽也沒聽見,連眼睛都沒轉。
阮籍看著孫登像個泥塑木雕,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有多無聊。那就趕緊剪掉。也許另壹個詞匯系統可以和妳面前的高手交流?仿佛被壹種神奇的力量撼動,他慢慢尖叫起來。吹了壹會兒口哨,再看孫登。孫登笑著評論他說:“再來壹次。”阮籍聽了,連忙站起來,對著山雲尖叫了半天。繞了壹圈口哨,孫登又恢復了平靜和從容。他知道,他已經和大師完成了壹次交流,他的旅行沒有白費。
阮籍下山了,有點高興,又有點不知所措。但就在半山腰,奇跡發生了。如果音樂響起,如果梵天在演奏,如果所有的鳥兒都在歌唱,壹種難以想象的音樂突然在山野的森林和山谷間溢出。阮籍怔了壹下,馬上意識到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輝煌而聖潔,我自己的嘯聲都不知道哪裏比得上。但孫登大師顯然不是想和他爭勝,而是在回答他所有的歷史和哲學問題。阮籍仰頭傾聽,直到嘯聲結束。然後匆匆回家,寫了壹本大人先生的傳記。
他從孫登那裏學到了什麽是“大人”。他在文章中說“成人”是壹種與造物同在,與天地共存,逍遙自在,與道和諧的存在。相比之下,世界上那些束縛修行,滿腦子繩墨的君子,是多麽可笑。天地在不斷變化。紳士可以堅持哪些禮儀?說到底,自以為是的君子踐行禮儀就像是寄生在褲襠縫裏的虱子。爬來爬去爬不出褲襠縫,還標榜遵守規則;餓了就咬壹口,還以為找到了什麽風水房子。
這篇文章如此辛辣,我們可以知道他將如何表現自己。
—————————————見東坡支林壹、東坡題記二。
四
平心而論,阮籍壹生的政治經歷並不算險惡,所以他的怪異行為也不能算是直截了當的政治反抗。誌傑的政治抗爭,無論多麽英勇激烈,也只屬於政治範疇,阮籍似乎決心要在自己的生命形式和生活方式上做出壹番新的景象。
他親眼目睹了政治鬥爭的殘酷,但在他看來,既然雙方都不是英雄行為,他也就不認真判斷誰對誰錯。難道壹定要用新血來形容血的教訓嗎?不,他是在壹群他認識和不認識的學者名人的新墳裏,暴力地醒悟到生命的極端卑微和珍貴。他彎下腰,伸出雙手,以生命的名義討回壹點自主和自由。他去過光霧山和蘇曼,看過廢墟,聽過嚎叫。他已經是壹個獨壹無二的人,接近他的“成年人”。
人們會說他古怪,但在他眼裏,生來是個大活人卻活得像個虱子,真的很古怪。作為壹個虱子,憂郁地看人是很奇怪的。
首先讓人覺得怪異的,大概就是他對官場的態度。對於中國歷代的人來說,覬覦官場、回避官場、整頓官場、對抗官場都無可厚非,但是阮籍卻給了官場壹個灑脫的遊戲,讓大家覺得很奇怪。
阮籍逃過了官職,但也沒有完全躲起來。有時候我會壹時沖動。偏偏在改朝換代時期,他不僅保住了性命,還被視為政治上的遠見卓識,其實是誤解了他。比如曹爽讓他做官。他說他身體不好,隱居在鄉下。壹年後,曹爽落馬,牽扯眾多名人,他安然無恙;但是獲勝的司馬昭想嫁給他。每次去他家當媒人,他都醉了兩個月,結婚的想法落空了。
有壹次他很隨意地對司馬昭說:“我去過山東東平,很喜歡那裏的風土人情。”聽了這話,司馬昭讓他去東平做官。阮籍騎驢到東平後,視察了官府的辦公作風。東張西望壹番後,他立即下令拆掉政府辦公室重疊的墻壁,讓壹直被鎖在各自房間裏獨自辦公的官員們壹下子置身於壹個內外可以互相監控、互相交流的明亮環境中,辦公內容和辦公效率頓時大變。這壹舉措即使從壹千多年後的今天的行政管理來看,也可以說是“牛鼻子”。世界上很多現代企業的辦公空間不都是追求高透明度的集體氛圍嗎?但我們阮籍只是騎在驢背上想想而已。此外,他還大刀闊斧地簡化了法規,大家都深信不疑,完全遵守。他覺得東平的工作已經做完了,還是騎著毛驢回到了洛陽。他算了壹下,總在東平待了十幾天。
後人說阮籍壹生認真上班,就是十幾天。
唐代詩人李白對阮籍瀟灑出仕的勁頭十分欽佩。他曾寫過壹首詩:阮籍為太守,騎驢到東平。
判竹十多天,壹旦風清。只用了十多天,留下了壹個開放坦誠的東平。對阮籍來說,這不過是壹出戲,美得讓無數老於官商而無所事事的官僚頓時壹臉尷尬。
難道他還想用這種快捷高效的方式整頓其他很多地方的行政機構?在人們的質疑聲中,他突然提出要擔任軍官,並明確表示要擔任北軍步兵上尉。不過,他要求這個職位的唯壹原因是步兵隊長營房裏的廚師特別會釀酒,他發現倉庫裏還有300瓶迎賓酒。到了之後,除了喝酒,什麽都不管。中國古代有很多官員喝多了,喝多了誤事的也不少。不過阮籍如此招搖,純粹是為了倉庫裏的迎賓酒,實在是絕無僅有。當妳敲開金印這個敲門磚,它就打開了壹個芬芳的酒窖,所謂的“魏晉風度”就從這裏飄了出來。
除了對官場的態度,更讓阮籍奇怪的是他對倫理道德的蔑視。
比如,眾所周知,禮教對男女交往的阻止極其嚴格,叔嫂不能說話,朋友的妻子不能見面,鄰裏的女人不能直視等等。成文和不成文的規則積累了很多,中國男人幾乎成了壹群最討厭女人的奇怪動物,可笑的自信,可恨的好色推理,既裝腔作勢又戰戰兢兢。對於這壹切,阮籍斷然拒絕。有壹次我嫂子想回娘家,他很大方的跟她告別,說了很多話,完全不顧叔侄不能說話的倫理。隔壁酒樓的小媳婦很漂亮。阮籍經常去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腳邊睡著。他不避嫌,小媳婦老公也不懷疑。
特別讓我感動的壹件事是,壹個軍校的女生很有才華,也很漂亮,可惜還沒結婚就去世了。阮籍根本不認識這個家裏的任何人,也不認識這個姑娘。他聞訊趕來吊唁,在靈堂痛哭,傾吐全部哀悼後離開。阮籍不會裝,也沒有表演感。那天他的眼淚都是真心的。這些眼淚不是為家庭流的,不是為冤案流的,是為壹個美好而稍縱即逝的生命流的。這是荒謬的,這是高尚的。有了阮籍那壹天的吶喊,中國幾千年來的其他很多苦嚎,就顯得太具體,太真實,太自私了。最後,壹個真正的男人體面地哭了,不為別的,只為美麗,只為青春,只為異性,只為生命,抽象地哭,哭得淋漓盡致。在我看來,男人哭完了。
倫理的另壹個優勢是“孝順”。孝順與子女對父母的實際感情無關。最神奇的是父母去世時復雜的禮儀。三年服喪,三年吃素,三年不開心,甚至三年守墓,壹分真心膨脹成了非常矯情,讓生者和死者都痛苦了很久,在不該造假的地方大規模造假。阮籍的母親就是在這種空氣中去世的。
那天,他正好和別人下圍棋。死訊傳來,對方棋手要求停止下棋,阮籍卻鐵青著臉不肯罷手,堅持輸贏。下完棋,他要了壹個杯子,在別人驚恐的目光中喝了兩口,然後大哭起來。他哭的時候吐了很多血。過了幾天,他母親下葬的時候,他吃肉喝酒,然後和母親的遺體告別。此時,他已經因為悲痛而消瘦了。看到母親的屍體,他放聲大哭,吐血數升,幾乎奄奄壹息。
他完全不拘小節,母親出殯那天喝酒吃肉,但對母親去世的悲痛卻像壹個孝子壹樣深沈。這是永恒的真理:很多叛逆者往往比守衛者更忠於層層外在規範背後的核心。
阮籍突破了“孝”的禮儀,真正履行了孝道。像他的其他行為壹樣,他只想真實而自由地生活。
他的做法具有非常廣泛的社會啟示。更何況到了魏晉時期,由於連年戰亂,禮教日益松懈,像他這樣的名人,用自己的行為來移風易俗就足夠了。據《世說新語》記載,即使是統治者司馬昭也願意遷就阮籍的行為。埋葬母親後不久,阮籍應邀參加司馬昭舉行的宴會。席間,免不了喝酒吃肉。壹個叫何增的官員當場站起來對司馬昭說:“妳壹向主張以孝治國,可是今天正處於喪期的阮籍卻坐在這裏喝酒吃肉,這是大逆不道,應該嚴懲!”司馬昭看了壹眼義憤填膺的何增,緩緩說道:“妳沒看到阮籍因為悲傷過度而虛弱嗎?身體虛弱的時候吃吃喝喝怎麽了?妳不能替他分憂,還能說什麽!”
魏晉時代的壹大好處就是生態和心態的多元。倫理還是流行的,阮籍的行為是允許的,所以世界很廣闊。記得阮籍守喪期間,有壹天我的朋友裴愷到阮籍母親的靈堂裏去吊唁哭泣,而阮籍則披頭散發地坐著,既不站起來也不哭,只是眼睛直直的,表情茫然。
裴凱的吊唁出來後,馬上有人對他說:“按照禮儀,辦喪事的時候,主人會先哭,然後客人才會跟著哭。”這壹次,我覺得阮籍根本沒有哭。妳為什麽壹個人哭?“這些言論大多是挑撥離間的小人,我不在乎。我很欣賞裴凱的回答。他說:“阮籍是禮儀之外的人,所以可以不顧禮儀;我還在禮儀中,所以我遵循禮儀。“我覺得裴愷雖然是個禮人,但在魏晉還是挺有風度的。他自己不通順,但他願意讓世界通順。
阮籍既然如此幹脆地撕掉了舊的世俗經緯,直接拿走了生命的本義,他當然不會受制於人際關系的包袱。他是名人,社會上有很多人想和他交朋友,而這些人很大壹部分是以吃名人為生的:他們和名人交朋友是為了分享,分享的同時覬覦他們,稍有風吹草動就打小報告興風作浪,壹瞬間就把他們啄得團團轉。阮籍身處亂世,這方面他見多識廣。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所以絕不會被壹個看似真實又不真實的朋友圈所迷惑。他要找的人都不見了。劉邦和項羽只留下了壹座鬼城,而孫鄧大師只留下了萬山熾焰。我親愛的母親早已離去,就連壹個像武將女兒這樣才貌雙全的可愛人物,在我聽說的時候也已不在人世。難以忍受的孤獨包圍著他,他厭倦了虛偽的來來往往,常常面面相覷。時間久了,阮籍的白眼已經成為壹種明白無誤的社會信號,壹種自我保護的心理障礙。然而阮籍向外拋了個白眼,心裏就不痛快了。他多麽希望少翻白眼,讓他深棕色的瞳孔真誠地面對另壹雙瞳孔!他壹直在找,很難找到。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真誠地感謝前來吊唁的客人,但感謝僅止於此。發現即使在官職和社會聲望都不低的情況下,阮籍眼角閃過的東西依然是白色的。
人家悼念他媽,他也面面相覷!這是非常不合理的,紀和他的隨行人員有點不高興。當他們回家的時候,他們被紀的弟弟聽到了。弟弟聽了並不驚訝,但他想了想,恍然大悟,趕緊備了酒,挾著琴來到靈堂。酒和琴與靈堂是多麽矛盾,阮籍卻站起來迎接。妳在這裏嗎,我的朋友,像我壹樣不尊重禮儀的人?要不要用酒和音樂告別辛苦了壹輩子的媽媽?阮籍心頭壹熱,終於把深褐色的眼睛轉向了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嵇康,比阮籍小十三歲,他們以後會成為終生的朋友,而後世中國文化史的各個版本會把他們的名字永遠排列在壹起,分不開。
五
嵇康是曹操的第壹個孫女婿,和已經逝去的英雄時代的關系比阮籍更直接。
嵇康是中國文化史上第壹流的可愛人物。雖然和阮籍並列,而且比阮籍年輕,但是從整體人格上來說,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很多,雖然他壹直很崇拜阮籍。我思考過很多次這種感覺的原因。想來想去,終於明白,嵇康在反對什麽、追求什麽上,比阮籍更明確、更徹底,所以他的生命樂章更清晰、更響亮。
他的人生理念震驚了當時的人們:“不是唐舞,是瘦孔伷”,“越出名越自然”。
他完全無視各種由來已久的浮誇教條和禮儀,徹底厭惡仕途,因為他心中有壹種人生境界令他著迷。這種人生境界的基本內容是擺脫束縛,回歸自然,享受閑適。羅宗強教授在《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壹書中說,嵇康把莊子的哲學變得人化,因而詩化,有道理。嵇康是壹位實踐論者,長期居住在河南焦作楊珊。後來在洛陽城外,他開了壹家鐵匠鋪,每天在壹棵大樹下幹活。他免費為別人打鐵。如果有人以酒食為酬,他會很高興,拉著別人在鐵匠鋪裏盡情地喝酒。
壹個難得的學者和偉大的藝術家,竟然在壹個大城市附近趁熱打鐵!沒有人要他打,只是自願;沒有什麽功利目的,但是很有趣。與那些遠離塵世、孤獨寂寞的隱士相比,與那些貧弱的文人相比,嵇康真是健康得令人羨慕。
嵇康很帥,和阮籍平起平坐。為什麽魏晉士人長得那麽挺拔?妳看壹本正經的《晉書》,非要花很多筆墨在阮籍和嵇康身上,多寫嵇康,說他到了“張龍風姿,自然天成”的地步。有個朋友,單濤,曾經用這麽漂亮的壹句話形容嵇康(夜叔):夜叔也是人,搖滾也是孤獨獨立的。其醉,巍峨若玉山將崩。現在,這巖石孤松,這雄偉的玉山在打鐵,強健的肌肉,歡快的吶喊,熾烈的烈火,鏗鏘的鐵錘。這個鐵匠是不是《不憂不憂》《壹個老師的忠告》《師法自然之難》《管蔡》《明丹》《解私》《養生》等許多傳世佳作的作者?這熨鬥真好。
嵇康不想讓很多人知道這件事,也不想讓別人去參觀。知道他的脾氣,他的好朋友、文學家向秀悄悄來到他身邊,什麽也不說,只是埋頭幫他打鐵。說起湘繡,他也是壹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文筆好,精通《莊子》,但他更願意做最忠實的朋友,到鐵匠鋪當幫手。他還去楊珊幫助另壹個朋友陸安種菜和灌溉花園。陸安也是嵇康的好朋友。這些朋友都信奉回歸自然,所以都幹些體力活。湘繡四處奔波照顧很多地方,怕朋友太累太孤單。
嵇康和湘繡不喜歡在壹起打鐵的時候談論人間的是非曲直,所以話不多。唯壹的話題是談論幾個朋友,除了阮籍和呂安,還有單濤。呂安的哥哥呂迅關系很好。就是這樣五六個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他們都很珍惜。在野外和自然生態中,他們永遠不會放棄家庭的舒適。這種好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強烈到幾乎無動於衷。
就在打鐵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壹支豪華的車隊從洛陽城駛來。為首的是壹個貴族兒子,名叫鐘會,是當時朝廷的寵臣。鐘會是大書法家鐘友的兒子。鐘繇是魏國的壹位偉大的助手,鐘會本人博覽群書。鐘會壹直很佩服嵇康,壹度肅然起敬。比如他寫完四篇論文就想給嵇康看壹看,但是缺乏勇氣。他只敢悄悄地把文章塞在嵇康住處的窗戶裏。
現在他的地位不低。聽說嵇康在洛陽外打鐵,決定大駕光臨。鐘會的拜訪很招搖。按照魏《春秋》的記述,是“服肥衣輕,客如雲”。
鐘會把這次拜訪搞得如此排場,可能是出於對嵇康的尊重,也可能是為了向嵇康展示點什麽,但嵇康壹眼就很拒絕了。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嚴重違背了他創造舒適狀態的努力。他看了壹眼鐘會,連招呼都沒打,就和湘秀打鐵拼命了。他掄起錘子,湘繡拉風箱,沒人看。
這可把鐘慧推到了尷尬的境地。臨行前,他向客人吹噓海口。現在客人們都疑惑的看著他。他只能恨恨地盯著嵇康和向秀,看著他們慢慢幹活。看了半天,嵇康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他向客人揮揮手,上車趕馬,回去了。
剛走了幾步,嵇康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