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對我是忠誠的,
比我最好的朋友還忠誠。
它靠燃燒的香煙生存,
它生活在繪有百合花的筆上,
它生活在壹個破舊的盒子裏,
它以倒下的樹莓為食,
它生活在壹個半醉的瓶子裏,
在過去被撕碎的詩歌上,在幹花上,
在昏暗的燈上,在平靜的水面上,
在所有有靈魂和沒有靈魂的事物中,
它無處不在,就像我在這個世界上壹樣。
它膽小,它害怕人們的噪音,
但是當我孤獨的時候,它來拜訪我。
它的聲音很低,
但是它的單詞很長,很長,
漫長,瑣碎,永遠不願意休息,
它的話很老套,總是講同壹個故事。
它的音調很和諧,總是唱著同壹個調子。
有時它模仿壹個愛焦的女孩的聲音,
它的聲音很微弱,
但也帶著眼淚和壹口氣。
它的訪問還不確定,
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
常常當我已經上床睡覺時,我感到困倦;
或者選擇壹個清晨,
人們會說這不禮貌,
但我們是老朋友了。
這是微不足道的,永遠不會停止,
除非我悲傷地哭泣,
或者睡著了,
但我永遠不會討厭它,
因為它對我忠誠。
戴望舒
《我的記憶》是戴望舒詩歌創作的新裏程碑,在藝術表現上呈現出不同於《雨巷》的鮮明特征。
首先,詩人的生活感受不再是外向自然,而是通過捕捉靈感,壹波三折,用豐富多彩的客觀意象來表現他微妙的內心世界。人的記憶是無形的,難以把握,難以捉摸。它是人對自己經歷了很長時間而又能在未來重現的事情念念不忘,或者在重現的時候又能認出來的心理過程。把這種心理現象生動具體地表現出來並不容易。這位詩人擅長描繪強烈的感情。他運用象征藝術中的意象疊加手法,把無形的東西清晰而強烈地表現出來。“我的記憶對我忠誠/比我最好的朋友更忠誠。”在這個平庸的開頭之後,作者接連使用了“它活下去了”、“上”十個句式,並把“燃著的香煙”、“畫著百合花的筆”、“破舊的粉盒”、“沈郁的覆盆子”、“半醉的酒瓶”、“舊詩稿”等,體現了戴望舒作為象征主義代表詩人的高度敏感的感受力和傑出的藝術表現力。
其次,《我的記憶》采用現代日常口語,詩意舒展,清新自然。詩人用擬人的手法形象地表達自己的回憶,說自己“膽小”、“聲音低”、“話長瑣碎”,有時還模仿“姑娘的聲音”、“含淚深呼吸”。形象生動,感情委婉,都是用現代口語生動地寫出來的。“這和他過去寫的詩,和充滿舊詞的語言,大不相同。即使這些詩充滿了悲傷,但這種悲傷是屬於現代人的。這些都是現代人的日常口語,這些口語作為詩歌的語言在當時是壹種大膽的嘗試。”(王澍《艾青詩集》)
再次,我的記憶不追求押韻,不追求字正腔圓,而是註重情感的自由表達。詩人自己說:“詩的節奏不在於文字的抑揚頓挫,而在於詩的情感的抑揚頓挫,也就是詩的度。”“押韻和工整的文字會阻礙詩歌,或者使詩歌畸形。如果我們讓詩歌的意境去適應沈悶膚淺的舊規則,那就和把自己的腳放在別人的鞋子裏是壹樣的。愚蠢的人削足適履,聰明的人選擇更適合自己的鞋子。”(《論詩與零隨筆》)他早期寫詩是為了欣賞中國詩歌的節奏和韻律,同時也踐行了法國印象派詩人魏爾倫強調詩歌音樂性的思想。在《我的記憶》之後的作品中,他主張“詩歌不應該依賴音樂,它應該失去音樂的元素。”當然,這並不是抹殺詩歌的音節和旋律,而是擺脫詩歌外在形式的束縛,完全自由地表達自己天真無邪的感情,憑借內在情感的自然流動,創造出詩歌的節奏。《我的記憶》以溫柔的語氣開頭,然後用倉促的句子安排寫下記憶即將來臨,再慢下來寫下記憶忠實於自己的故人,與開頭相呼應。全詩表面無韻,長短錯落,散漫,不拘小節,但內心情感卻是輕松的。跌宕起伏的呼應,表明戴望舒的個人風格趨於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