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我們回過頭來看廢名的作品,就能從思想內容上把握他的思想淵源,再加上壹些對詩意藝術技巧的敏銳捕捉和體驗,就能透過煙霧看到真正的佛。
廢名作品的真實味道是怎樣的?有人曾形容,讀廢名的作品,就像壹個拄著拐杖的老和尚,迎著風,飄在袈裟裏,順著蜿蜒的小路上山,直奔白雲深處。這個說法是否準確,我想根據我對廢名詩的基本理解,試著解釋壹首詩來檢驗壹下。廢名的詩《十二月十九日之夜》壹直被認為莫名其妙,他本人也從未解釋過。我會試著解決上面的問題。先看原詩:
在12月19日晚上
夜晚的燈光,
山川若流,
外面有壹片海。
星空是鳥林,
是花,
是魚,
這是天上的夢,
大海是夜晚的鏡子。
思想是壹種美,
是家,
這是壹天,
這是月亮,
這是壹盞燈,
是火,
火是墻上的影子,
這是冬夜的聲音。
1936
題目是《十二月十九夜》。有人說,不知道這個日子有什麽紀念意義。其實壹首以日期為題的詩,並不壹定要有什麽含義,有時候只是表明這首詩的寫作或產生時間。這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隨處可見。往往還起到小紙條的作用。特別是廢名說:“我的詩是自然的,是偶然的。”他在談到自己的幾首詩時,幾乎是說詩歌是在壹個偶然的環境中突然萌發的。比如《理發店》這首詩是他在理發店刮胡子的時候產生的,《大街》這首詩是他在護國寺大街上看車的時候產生的。因此,可以說廢名的詩是壹種“頓悟”的產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叫做“全詩不是零星的,而是詩意的”,這也是他認為自己的詩不同於卞、、馮至精心制作的詩的原因。這樣我們再來看“12月19日晚”這個題目,正好說明這首詩的寫作時間或者描寫時間是在壹個冬夜(按照前後詩的寫作順序應該是公歷)。
題目很明確,下面前兩行是“半夜壹盞燈/若山流水。”
“深夜”壹詞緊扣題目,可以作為上述分析的旁證。“山流水”是壹個典故,即俞伯牙彈奏的古琴,聽起來像是“山流水”,但鐘子期聽出了,兩人成了知音。從此,“高山流水”比喻永遠的知音。這樣,前兩行表達的是作者在深夜看著壹盞孤獨的燈(不是燈),把燈當作唯壹的知音,其實是和孤獨的燈獨處的孤獨氛圍。
第三行是“身外有海”。“海”是指佛教理論體系中的滄桑,有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常指人生的艱辛。獨自坐在燈下,作者想了很多,想到了“自我”之外的無限廣闊而遙遠的世界,像大海壹樣,跌宕起伏,變幻莫測。“妳”字,點出了這個世界上的感情是自然而然的來了,讓人不得安寧。詩歌從節奏到遣詞都散發著壹種沈悶感。其實已經確定了全詩的基調是孤獨主題。
第四句突然轉了,“星星上面的天空是鳥林”,仿佛焦點飛機在無邊的喧囂的大海裏徘徊了許久,突然晃動了壹下,呈現出壹片清新明亮的星空。“鳥林”意味著自由之所在。“星辰之天”顯然是“身外之海”的反義詞,所以也是“身內之海”,指的是壹個人的精神世界。結合上面的詩句和下面的兩行,“是壹朵花,壹條魚,/天上的夢”,意思是茫茫人海讓人心疼,讓人厭煩,只有在自己的心裏,靈魂才能像林中的鳥壹樣自由飛翔。內心世界像花壹樣純潔美好(佛教中“花”的本義),像魚壹樣無憂無慮(也可以解釋為暗示“戀愛自由”),但這些都只是空中的夢,美好卻虛無。
第七行,“海是夜的鏡子”,面的意思是海能反射出夜的影像。“夜”這個詞其實已經成為“孤獨”的象征,因為它在前兩行被納入了壹種特定的思維邏輯。就這樣,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茫茫人海中,我看到了自己孤獨的影子,就像發現自己在壹面巨大的鏡子前壹起上吊。另壹種解把“夜”看作壹般詩歌中“黑暗”的象征,心中光明,人山人海,兩種解是壹樣的。全詩三大句,“身外之海”用的是第壹個句號,第二個用在這裏,旋律非常清晰。這句話沿襲了上壹句關於空幻的感嘆,再次奏響了孤獨的主旋律。
第八行,“思想是壹種美”,作者在反復咀嚼了人海的苦水和孤獨的果實後,渴望找到壹個舒適的小島,於是不得不回歸內心,去欣賞他意識世界的精美作品。接下來的幾行,“是家,/是太陽,/是月亮,/是燈。”這是形容在自己的思想和精神世界裏,可以出現完美美好的東西。美是壹個抽象的比喻,通過聯想放射出來,像家人壹樣舒適,像太陽壹樣溫暖,像滿月壹樣團圓,像眼前這盞燈壹樣是自己的知己。我的思緒飛來飛去,又回到我的眼前。這些詩句對虛幻和快樂境界的追求反映了詩人在現實時空中的孤獨。
最後三行,“是火,/火是墻上的影子/是冬夜的聲音。”“火”是詩人在寒冷的冬夜取暖的用具,“火”沿襲了上壹句,說思想能像冬夜的火壹樣,在沙漠的大海裏給詩人光和熱。但詩人立即看到了跳躍的火焰和墻上閃爍物體的影子,由此他認為墻上樹木的影子最終取決於真實樹木的存在。“樹”在佛教中並不是壹個基本概念,但廢名作為“俗家弟子”,可能是用來指代壹種本體性的存在。佛教有“為菩提樹”之稱。“墻上壹棵樹的影子”意味著壹種虛幻的存在,因為這裏的“樹”無法乘涼平復寂寞,無法讓人修成正果,只能燃燒成空虛的回憶。詩人的意思是,精神世界的自生火也能給人安慰,但畢竟只是海市蜃樓。再加上下壹句“是冬夜的聲音”,* * *營造出壹種“虛靜”的氛圍。佛教有句諺語,叫“寂無聲,萬色空”。這首詩可以解讀為冬夜微弱的火聲,也可以解讀為冬夜縹緲的火聲。就這樣,最後這三行詩又回到了孤獨的主旋律,完成了壹個“獨自思考”的意境。
上面逐句分析了這首詩。全詩十五行放在壹起看,似乎是壹首孤獨而憂郁的小夜曲。在壹個寒冷的冬夜,作者獨自思考著孤獨的燈。壹會兒在想象的世界裏得到安慰,語氣舒緩悠閑;然後我才意識到眼前的寒冷和孤獨,嘆了口氣。兩次重復後,全詩在抒情曲線中完成。
可見詩人所表達的思想感情確實有壹定的深度,這既是30年代知識分子的普遍狀況,也是超越具體時代的群體意識,與讀者* * *是有客觀依據的。特別是全詩制作精美,結構渾整,語言精通,形象準確,節奏輕松自然,所以這首詩算得上是藝術水平很高的佳作。
但另壹方面,這首詩在意象和典故方面缺乏文學符號的社會性,人為地在讀者面前築起了壹堵簡陋的墻。究其原因,並不是作者在創作中有意雕琢,而是來自廢名的整體詩歌觀及其密切相關的創作思維模式。比如廢名強調:“詩歌不能沒有典故,真正能自如運用典故的,才是有感情的。”廢名追求寫壹首所謂“立體”的詩,讓他在把詩轉化為詩的時候,根本不會考慮接受對象。因此,李健吾先生在肯定其“描寫簡潔、趣味高雅、文筆精練”的同時,說他“逐漸走出愛情的形象,停留在抽象的存在中”,“逃離了離奇的世界”,“句子之間缺乏明顯的橋梁”,愛用典故,使讀者“收獲的只是美好的片段”,因而未能達到”。這些批評非常中肯。過度享受感情世界裏精致優雅的小“裝飾品”,會讓人覺得格調不夠高,境界不夠廣。魯迅先生也批評廢名,說“我只看到他有意低賤自憐。“雖然這話有點重,但聽者應該認真對待。以《十二月十九日之夜》這首詩為例,廢名似乎精心制作了壹盞宮燈,但由於他把讀者推得太遠,人們很難仔細觀看,只有透過茫茫苦海,才能領略到遠處孤燈發出的壹點點稍縱即逝的光輝。當然,這種興趣也有審美的味道。這也許就是廢名詩歌的獨特價值。